第六章 余响(节一)_满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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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余响(节一)

  “她死了。”

  黑木支架上的报信鸟扇了扇翅膀,吐出云雀般动听的声音,内容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噩耗,一如它额头殷红似血的菱石。

  这是一间明亮的客厅,空气里飘‘荡’着各种奇特的味道。有干燥‘花’和‘药’材的甘美甜香,也有法术材料腐化产生的气息,‘交’杂在一起形成无法言语的奇异魅力,融合成窗边独坐的黑衣男子。

  ‘乳’白‘色’的窗帘拉下一半,略略阻挡了午后的阳光,微微发亮的‘花’梨木护壁上挂着许多蚀刻画,天‘花’板垂下镀金的白蜡烛水晶吊灯,镂空的靠背椅包着刺绣‘精’美的蓝‘色’天鹅绒,‘侍’从打扮的少年踏过柔软的羊‘毛’地毯,将午茶一一摆放在点缀着青瓷‘花’瓶的橡木桌上,瞥了眼报信鸟。

  “谁死了,主人?”

  留着长长黑发的俊秀青年没有回答,专注抄写卷轴,仿佛世上没有事情比他的工作更重要。

  他手上的羽‘毛’笔也是漆黑的鸦羽,鹅‘毛’笔用于日常书写,乌鸦的羽‘毛’则适用几乎所有的魔法。从这个小动作,少年就看出他在“干正事”。

  “光神的神‘女’。”写完,再检查了一遍,黑发青年用指腹抹去纸角的锁咒,笔画刚劲的字迹一个接一个亮起,又一个接一个消失,最后变回空白的纸面,这是施法成功的现象。

  “是您杀的吗?”少年想当然地问,一边将醇香地咖啡‘色’液体倒进银杯。“还有,您刚刚是不是去把她的灵魂抓过来?那我又可以多一个姐姐了。”

  青年笑了,看来极为爽朗的笑容仿佛轻纱上的‘波’纹,在他轮廓优雅的俊容上‘荡’漾开来。

  “神子神‘女’的灵魂确实强大,可惜时机不巧。”

  两人使用的都是古代语,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这么纯正优美地发音。

  “而且——”喝了口咖啡,黑发青年似乎不确定地回想了一下。“她地灵魂受到了重创,那些神真是给了罗兰福斯一把好武器。若非光神出手。她的也会粉碎。即使如此,也只有立刻回始源之海崩解重组,再世为人。”

  “这样啊。”少年有些惋惜。黑发青年斜睨他:“拉克西丝爱薇德修普不会是个听话地下仆,就算我把她抓来,也是拿她炼魂器——你最近倒是会多个弟弟。”

  少年张大嘴。黑发青年切下一小块松饼,慢条斯理地塞进嘴里,苹果和‘肉’桂的香味顿时弥漫在‘唇’齿间。很美味,但是‘肉’桂的辛香味他不喜欢。

  “公众场合不许‘露’出这种愚蠢的表情。”用咖啡冲淡辛辣,他把盘子挪到一旁,示意养子替自己吃掉。

  “呃……是。”少年定了定神,习惯‘性’地将挑食的养父留下的点心一扫而空,问道,“主人,您又把哪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吗?”

  “差不多吧。”

  为即将出生地“弟弟”叹了口气。少年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重拾先前的话题:“那个神‘女’怎么死的?”

  “战争。”纤长的食指一划,一张经过魔晶石粉和蜜蜡处理的羊皮纸卡片掉了下来,浏览片刻,黑发青年一手支颊,眼里浮现出深思的光芒。“看来光解决伊芙比拿不够,还得帮莉莉安娜一点小忙。”

  “啊,主人您要出手吗?”

  “嗯,让双方的势力平衡些,我才能有更多时间准备,也好让他们多受点折磨。”黑发青年转向窗外,血水晶额冠下的银瞳宛如冰冻地水滴。

  “莉莉安娜殿下。”

  正在帮一户人家的板车铺上防水布的银发王‘女’停下手里的活,转向来人。护军团长神情凝重,却彬彬有礼地道:“请借一步说话。”

  从清晨开始下的雨一直不停,把人们淋得湿透。附近的白杨树林低垂着哀愁地树叶。在大风中战栗着。天气‘潮’湿‘阴’冷。飘着早秋的寒意。

  两人走到一座小湖泊旁,岸边的草叶随风摇摆。泛着涟漪的水面也被风吹皱,像起了一阵阵‘波’涛。莉莉安娜拢了拢斗篷,低声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殿下,很抱歉,我们必须抛下那些民众,他们只会拖累我们。”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莉莉安娜打了个小喷嚏,韦罗尼卡立刻投来担忧的目光,她无视,继续平静地说下去,“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跟我们逃出来,我决不能抛弃他们。”

  韦罗尼卡没有生气,她对这位王‘女’的固执早有亲身体会,只轻轻一叹:“我们快自身难保了,殿下。斥候回报,前方的几条大道都被封锁了,后面还有两支队伍在追。一旦冲突,他们肯定第一批遭殃,现在分开反而好。”

  莉莉安娜沉默片刻,道:“雨水会掩盖我们的行迹,走小道的话……”

  “这种程度的雨冲不掉。”韦罗尼卡不得不无礼地打断,尽管语气还算客气,“而且追踪我们地是雇佣兵团,对这方面地事很‘精’通;小路不适合大规模的行军——莉莉安娜殿下,作为掌权者,仁慈固然是美德,但有些时候您也要听听理智地声音,做出合理的判断。”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莉莉安娜缩起肩膀,崩溃地啜泣,“姑姑死了,现在又——”

  “陛下死了!?怎么会!”这回轮到韦罗尼卡风度全无,失声大叫。

  但她还是很快控制住自己。瞥了眼四周,环住莉莉安娜颤抖的双肩,艰难地润了润嗓,压低声音道:“什…什么时候?确定吗?”说着,她地眼泪也流了下来,庆幸下着雨。

  “嗯,早上。大概七点多。我感到额头很痛,然后就接到光神的启示。告诉我姑姑去世了,我是下任神‘女’。”肩上温暖有力的触感给了莉莉安娜一丝细微的支持,压抑悲伤,勉强顺畅地说完。

  韦罗尼卡抬手,撩起她被水濡湿的前发,一个金‘色’徽记映入眼帘。

  “愿至高神赐福我君,赐福所有牺牲的我城英魂。”韦罗尼卡退开两步。一手握剑平举‘胸’前,庄重地念诵悼词,随即抬起头,用一种体谅中带着坚定的眼神凝视对方,“莉莉安娜殿下,今后您和诺因殿下就是我们唯一地希望了,您一定要坚强。”

  “我做不到!”莉莉安娜无助地掩面哭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什么也不懂!我…我明白你的建议是正确地。可是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这样叫我怎么有脸面对我的子民?”

  “殿下……”韦罗尼卡正要上前劝慰,一道强烈的白光将她弹开。

  她惊讶地睁大眼,只见莉莉安娜也一脸茫然失措,全身散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强光。

  《真是个爱哭的小姑娘,完全没有长进。》

  一个陌生的男‘性’嗓音在脑中响起,低沉平稳。略带沙哑的磁‘性’,如同风琴地鸣动般震‘荡’着每一根神经。紧接着,是压倒‘性’的强大意志,瞬间剥夺了莉莉安娜的意识。

  映在韦罗尼卡眼中的景象,却是忧伤和彷徨从她脸上褪去,‘裸’‘露’出内在的力量,仿佛破‘浪’而出的礁石,那样漠然无情又坚毅不拔的神情。

  “马上召集所有人。”她举起左手,似乎在做什么前置工作般,划出闪光的线条。漫不经心却不容反驳地道。“排得越紧越好。”

  ‘女’将军冷汗涔涔,在寒风中发抖。一股难以言喻地恐惧攫住她,扼住了疑‘惑’。这种恐惧就像面对未知的威胁,面对危险的黑暗,就像……凡人面对神一样!

  不由自主地,她转身跑向营地,因而没看到银发少‘女’腰间的手镜剧烈颤动,涌出一团光雾,勾勒出‘女’‘性’修长窈窕的形体:宛如‘波’‘浪’的秀发,水晶雕刻般‘精’致地容颜。

  《席恩!》魔王狂怒地大喊,紫瞳溢满深不见底的仇恨,《你这老不死的,居然还敢出现!》

  “哦,莉,好久不见。”魔法神轻松的语气像招呼老朋友,并迅速想通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你也看中这具身体?运气真好,第二胎就中奖。”想当初他来者不拒生了一堆小孩,却没个合用的,背运啊!

  《我要杀了你!》菲莉西亚杀气腾腾地冲向他,还没靠近就被弹回镜子。席恩惊噫了一声,诧异地端详‘胸’前发光的‘胸’针,伸手一抹就读取了残留在上面的讯息,微微扬‘唇’。

  好吧,就给莉一个方便,毕竟还用得着她,虽然她目前的火候也远远不够。

  这边的变故已惊动士兵和百姓,很快人群就围拢过来,按照指示紧紧挤在一起。前排地人看见莉莉安娜额心地神印,惊喜地欢呼,敬畏之情立刻扩散开去。人人屏息静气,等待“神‘女’”展现神迹。

  韦罗尼卡却满心不安,她本来以为是神明附体,可是那个表情,怎么看也不像‘女’人。就算光神降临,光神也是‘女’的吧!

  无暇关注她,席恩全神贯注地聚集转移法阵所需地能量。若非有自然条件,即便他也无法一次送走那么多人。

  “苍天的泪水唤醒不灭的地火,风与地的共鸣讴歌看不见的旋律,时光与空间‘交’集,巨轮与钥匙密合,以吾之体为媒,以吾之魂为引,开启大‘门’,展现自然的奇迹……”

  随着充满韵律感的古老咒文,银发少‘女’脚下‘荡’开炫目的魔法光芒,铺展,描绘出湛蓝的图案,她身上升起耀眼的亮金‘色’火焰,直冲天际。高举地双手先是聚起一线微光,接着被‘潮’水般注入的魔力膨胀成一颗巨大的光球,身后白‘浪’滚滚,整个湖泊的水像烧开似的沸腾,卷起千层雪,遮天盖地地压下!

  当‘潮’水退去,原本拥挤的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枚白金‘胸’针孤零零地躺在泥泞里,散发出淡紫‘色’的光晕。

  赶路地大军猛然停步。震惊地瞪视眼前的异像:洪水从天而降,像一条连接天地地雄伟瀑布。还没等这‘波’冲击平复,里面又冒出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精’兵团团长沙里西恩低呼。几个魔法师歇斯底里地叫道:“传送魔法!水域连接!不!这是不可能的!”

  “莉莉安娜!”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妹妹,诺因跳下马,飞奔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轻轻摇晃,“莉莉安娜,醒醒。”

  “嗯……”莉莉安娜勉强睁开眼,一时头晕眼‘花’,只觉全身虚脱无力,当她看清孪生兄长焦急关切的面容,两眼难以置信地瞪大,“哥哥!?”

  “太好了。你没事。”诺因长舒一口气,这些天他担心得茶不思饭不想,差点疯了。

  顾不得亲人为何会突然出现,莉莉安娜扑进他怀里,用尽全力抱住,放声大哭。“哥哥,姑姑她……姑姑她……”

  本来要拍抚她背部的手颤抖了一下,轻柔地落在她的银发上,中城城主失去血‘色’的脸被无‘色’地帘幕罩住,没有‘露’出半点情感,只有黑发下的紫眸像烈火中的钢一般,闪着炽红的光。

  “你说什么?”

  胜利的美酒还未开封,当晚的庆功宴上,攻克王都、正式并吞了东境的伊维尔伦军就接到一个等同战败的噩耗——金‘色’死神伊芙比拿阵亡!

  在场地将官统统化成盐柱呆立当地,其中最面无人‘色’。最僵硬的就是上首的东城城主。

  他冰蓝‘色’的双眼一片空白。身子有轻微的摇晃,一旁的冰宿和帕西斯甚至怀疑他要倒下去了。但是金发地征服者并没有倒下去。撑住了自己,双‘腿’用力踏住异乡的土地,像棵榆树般强劲地‘挺’立,一边调整散‘乱’的呼吸,一边试图从‘激’烈的心跳声和耳鸣中恢复自制。又过了约莫半分钟,他才挤住平板的声音:“再说一遍,具体的。”

  “伊芙将军战死了,大人。”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哽咽着,和他一样强忍悲痛,断断续续地叙述。

  原本战事一切顺利,瓦解了西境南部林地的战力后,东城军在伊芙的指挥下毫不恋战地撤退,预定和接应的南城军汇合,退守布置好地防线。然而次日,伊芙却一病不起,连带拖累了大军地行进,被奉命收复失地的苍穹军团追上,爆发了惨烈地遭遇战。就是这一仗,让金‘色’死神撒手人寰。

  罗兰不知道他的爱将,他的义弟本来就没多久好活,也不知道神器[静默之镰]会消耗持有者的生命,更不知道席恩偷偷加深了这一影响,他只能抓住现实的碎片。

  “伊芙将军抱病出战,大家都掩护他,可是……可是……”传令兵咽了口口水,偷瞄关怀地扶着主君的光复王,“敌军的统帅居然像士兵一样冲锋,和他打起来……”

  同时想到这个没常识的统帅是谁,罗兰眯起的眼闪过杀意,帕西斯无颜以对地别过头。

  “他们没打多久,肖…那个人像察觉了什么,收起镰刀往后退,问伊芙将军是不是受伤了。这时狄格副将扶住将军,命令大家把他围起来。然后飞过来一把斧头,伊芙将军用镰刀柄挡,没挡住……”

  “夹击吗?”罗兰打断,嘴角浮起残戾的冷笑。每个目睹的人都打了个寒噤,深深低下头。可怜的传令兵几乎缩成一团,胆战心惊地道:“不不,他…他好象只是解围。狄格副将说,那是个矮人。”

  “矮人!”水晶杯重重砸上地面,葡萄酒如鲜血泼出,映着凌‘乱’的碎片,嘲讽般刺痛罗兰的双目,平息了他的怒气,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矮人,很好。”

  再开口时,他的声调恢复了往日的镇定,隐隐透出冷酷:“不用告诉我他的名字了,我会把世上所有的矮人送去和伊芙陪葬。”

  “……是的。”传令兵的音量几不可闻。帕西斯暗暗抚‘胸’,庆幸有个靶子让徒弟发泄,不然震怒的雷霆会打在肖恩头上。

  “伊芙的遗体呢?”罗兰的双手因痛苦而紧握,滚过舌尖的单词令他感觉像被一把烧红的尖刀戳过。

  “在路上。”传令兵第一次‘挺’直背,郑重地道,“大人,您放心,大家拼死也会保护将军的遗体。”

  罗兰无声地点点头,顿了顿,用一种被‘抽’干力气的语调道:“宴会停止,原地悼念三分钟,各干各的事。”

  语毕,他转身离去。

  在昏暗的房间独坐了一会儿,罗兰起身拉下灯罩,让魔法光球淡淡的白光倾泻一室。

  丢下酒红‘色’的天鹅绒厚布,他走回书桌,边走边整理思绪。身为一城之主,不,如今是三城之主,魔导国实际上的半个国王,他没有太多时间悲伤,更不能在部下面前流泪,独处时可以,但他哭不出来。

  刚才心绪不宁,一些重要的事都没完成,比如询问伤亡情况,聆听其他部队的报告,尤其是负责追击残敌的两支队伍。

  伊芙一死,势必有人接替他的位子。副将狄格是个好人选,只是威望不足以服众,才干和实绩也略有欠缺,更适合辅佐,安排一名老将比较恰当。

  可是当他坐下来,提起笔,手却颤抖得握不住,伊芙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回‘荡’:他扎成马尾的灿金‘色’长发,幽蓝的大眼,沉稳温暖的笑靥,童年的相识共处,多年的默默跟随,陪伴支持……

  羽‘毛’笔一再掉落,罗兰不得不放弃,伸向墨水瓶旁边的金铃。

  只摇了一下,‘门’就被一只白皙的柔荑打开,茶发少‘女’静静走进,墨绿‘色’的双眸漾着柔和的光,冰清‘玉’润的嗓音犹如清泉洗过伤口:“我想你需要我的帮助。”

  “是的。”罗兰苦笑,苍白的‘唇’抿了抿,宛如一个决定的挣扎,“帮我写封信,给晴雪郡的威司特。”

  他眼中悲哀的黯痕渐渐沉淀,化为沉郁的水蓝,像是藏着蓝‘色’珊瑚礁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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