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崩坏_满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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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崩坏

  晌午时分,巴兰克峡谷被炽热的艳阳烘烤着,无论是裂痕满布的地面,还是陡峭的岩壁,都寸草不生,透出像日晒而成的焦黄色,偶有动物的白骨从泥里显露出来。秃鹫在天空盘旋,寻找果腹的腐尸。

  就在这荒凉的环境中,一支长长的军队步履维艰地前进,铠甲摩擦的声响带来一丝生气。人人满头大汗,闷不吭声地走着。惟独领头的年轻军官一副清爽的模样,好奇地左顾右盼,但他很快也看腻单调的风景,对身后的副官道:“亚法,我饿。”

  不幸听到的士兵都晃了晃。

  “阁下,您应该是不会饿的。”回应的声音如冰清冷,消暑效果一流。

  “呜呜呜~~~~”苍穹军团长——肖恩普多尔卡雷毫无上司应有的仪态,眼泪汪汪地瞅着部下。换作那六个把他宠上天的徒弟,早就心疼地喂食。但冷酷的军人毫不动摇:“很抱歉,我没有为您准备军粮。”

  晴天霹雳。肖恩顿时垂头丧气,暗骂女魔头塞了这么个大冰块给自己。

  事实上,当初组建时,摄政王拉克西丝爱薇德修普就料到这只除了吃什么都不懂的大米虫根本无法胜任军团长的职位,另外派人接管实权。

  亚法维恩布鲁克,没落贵族之子,今年二十四岁,和中城城主一样是娃娃脸。鸦羽般的黑发,莹绿的眸子,标准卡萨兰人的长相,性格被很多人评价为“不可爱”。博闻强记,才干出众,是军校的优等生,在几场小规模战役中都有不俗表现。但是他有个致命弱点:先天体质差,有轻微的哮喘和心悸。在这个年代,如果没有强悍的实力,头脑好也难以在军队里出头。以他的年纪和出生,也混不到参谋的位置。拉克西丝就是看中这一点,把他配给正好相反的肖恩,这项互补的人事案获得一致好评。

  对主君的赏识,亚法很感激。然而,和声名显赫的提拉英雄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他就明白:自己任重而道远。

  凭心而论,肖恩是不错的上司。开朗活泼,平易近人,军团上下都把他当哥们看待。直爽,讲义气,是个不会给人压迫感,好相处的理想朋友。最大的优点:他不会嫉妒有能力的部下。也懂得因才适用,结合幕僚的分析做明智的判断,可见他并不笨。只是,他也有非常大的缺点:一,没威严。不止一次被新兵呼来喝去,使唤打杂。后来亚法规定他睡觉也得穿着军服,戴高级军官的水手帽,才杜绝了这一荒唐现象。二,太优柔。肖恩对魔兽可以毫无顾忌地挥剑,但杀人,他就手软了。驱使一般军人的爱国心、责任感对他统统不管用,他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自然排斥屠杀没有深仇大恨的所谓“敌人”。

  幸好不用他去冲锋陷阵。亚法暗暗庆幸,眼角瞥见上司焉答答地趴在马背上,喝道:“阁下,起来!这样子成何体统!”

  “我饿。”还是这句话,语气更加哀怨。

  额角青筋直跳,亚法气归气,也无计可施,学校从没教过上司耍赖时要怎么应付,当下只有妥协:“自己去军需官那儿讨!”

  “耶——”肖恩振臂欢呼,策马奔向后方的辎重部队,不一会儿捧着干粮回来,幸福地道,“亚法,要不要?”

  “不要!”这种天气,只有你吃得下。

  “大家好象很累的样子,是不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不行,我们必须尽快和希莉丝团长会合。”

  “可是你很不舒服啊。”

  亚法面孔一板,冷冷地道:“我很好。”他确实有点中暑,但打死他也不会表现出来。肖恩咬着面饼,一手划了个符文,不由分说设下降温结界:“我可不想还没到战场,我重要的副官就昏倒了。”本想抗议的亚法闻言沉默。

  嗯,面冷心热,又爱逞强,真的很像露西呢。看着部下线条稚嫩的侧面,肖恩眼底浮起怀念的波光。

  若不是为了几个牵挂,他真想回冥界。只剩一缕孤魂的他不属于现世,也不应对现世造成任何影响。偏偏他走不掉,局势的发展又把他推到浪尖上。

  得知南城的变故后,诺因等人再无法置身事外。一来西境和南城接壤,那边着火这里搞不好也会遭殃;二来希莉丝不会袖手旁观,那可是她的家乡。据调查,叛乱始于男奴的反抗。南城占据要职的全部是女性,军队也以女兵占压倒性的多数,因此过去虽偶有起义,也很快扑灭。但这次的情况不同,奴隶们是有组织有计划的暴动。先是禁脔弑主——床第之间总是比较放松;然后纵火、抢夺武器库、偷袭魔法师,佐以下毒、放老鼠等阴险计俩。因为是仓促应战,人数又居劣势,守卫的一方只有挨打的份。当警备队闻讯而来,情势已得到控制。城里又是一呼百应,几乎同时起乱。官邸豪宅被洗劫一空,平民男子殴打甚至杀死平日高高在上的妻子,到处是火灾、争斗、惨叫和咒骂,事态混乱而不可收拾。

  但南城的男性毕竟长久处于社会的底层,文盲居多,懂兵法和武艺的更是少得可怜,装备因为尺寸不合很难套上,又目光短浅加情绪化,常常沉溺于复仇的快感而忘了其他。经过苦战,集结的大军一一扫平了这些起火点,只剩下几座大城镇仗着地利还在顽抗。而城里俨然成了人间地狱,年轻女性大部分被。积压千年的怨气爆发的结果惊人,令南城上层为之失色,进而狂怒。

  希莉丝也为同胞的遭遇气愤。而男士们同情之余,多少有点共鸣,尤其是曾亲身体会过当地性别歧视的几位。俗话说狗急跳墙——狗被逼急了还跳墙呢,何况人,那些可怜男人也是受压迫过头嘛。

  [咳,这件事,只能说风水轮流转。]身兼情报部长的宫廷术士长凉凉总结,立刻遭来两道杀人死光。女儿城公主咬牙切齿:[说什么胡话!你看不出里面有猫腻吗?]

  [的确,叛乱的时机配合得太好了,一定有人领导。]军务长附和。

  [我不这么认为。]中城城主喝着心上人泡的药草茶,不负责任地发言,[他们那叫有默契、有勇气、有理想,大家一起争取自由,这反造得好,加油努力!]他是在场最支持的,因为他也想推翻老妖婆的“”。

  在某人发火以前,黑发少女先一步揪住他的左耳:[请认真讨论,诺因。]

  [哎哟~~~]

  妻奴啊。吉西安心下叹息,正色道:[就像希莉丝说的,这次的叛乱有蹊跷,不排除外敌煽动的可能。]

  [没错!八成是罗兰福斯那老狐狸搞的鬼!]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杨阳插口,[煽动没有这种效果,内应怎么能安排得这么细,应该是内部造反,由高位的人策划。]诺因揉着耳朵咕哝:[所以才要和那家伙搭上线啊,不然胜利的机率太小了。]

  [可是罗兰现在在北城。]肖恩提出异议。希莉丝白他:[笨!可以和他的部下联系嘛!]

  [你们不要把目标集中在罗兰城主身上。]莎莉耶气派十足地点点桌子,[假设这次叛乱是有人在背后推动,嫌疑犯还有两个:西城和高阶祭司们。从前段时间的冲突来看,高阶祭司和梅莲可城主的关系已经不可能修复了,那她们狠一点的话,就会干脆废了她,拥戴蕾雪祭司长即位。那么一搞,连手都不必脏了。]

  [不,她们是制度最大的得宜人,不会主动去破坏制度。]希莉丝摇头不同意。莎莉耶瞪起一双宝石蓝的眸子:[问题是起义不可能成功啊!只要控制得当,还能缓和社会矛盾,得到美名、男性的忠诚——总之好处多多!]

  [你不了解她们,那帮老太婆没这么灵活的政治头脑,更不会注意到那些沉疴。]

  [对,莎莉耶太高估她们了。]诺因虽然否定,却朝女孩投以嘉许的眼光,[贝姆特也没这闲情。]

  [殿下,你错了。]吉西安摇摇食指,[贝姆特城主是不好战,但他的部下不同。因为丰饶之风的影响,西城的格局已经打破了。过去必须依靠强大的军队维持秩序和公平,现在他们反而变成吃闲饭的。无论是为了巩固地位,还是发泄压力,他们都会选择一战。何况南城美女一大把,没有比美色更吸引男人了。]

  [维烈不会让他们这么做。]杨阳皱起眉头。吉西安叹气:[他没有这个威信。如果他负责补给还好说,可是隐捷敏亚军已经习惯就地征取了。而且,我的探子回报,占领区的三支佣兵团有集结的迹象。]

  [所以,我有事拜托你,诺因。]希莉丝起身,定定注视师兄,眼里有一种让人不能拒绝的力量,[请你推进南方战线,压制西城的侵略企图,我率军去援救。这场叛乱不能拖长,给任何一方可趁之机。]

  [你要插手?]耶拉姆开口道,眉间有不苟同。希莉丝转向他,天空色的双眸射出不加掩饰的野望:[这是个好机会。芙瑞尔的军队要镇守西部关卡,圣殿骑士团人数不够,我以公主的名义加入,她们无法拒绝。到时我就能一举扩大我的影响力,和蕾雪分庭抗礼。万一凯伊将军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也可以及早应对。]

  杨阳有些不安,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后来她才想到:若内乱是罗兰一手挑起,各方反应必然在他的意料之中。希莉丝不会成功,相反,她敏捷的行动在有心人看来可疑至极,最终和正统派矛盾激化,中南两城彻底反目。

  吃完干粮,肖恩好歹尽责地问了声:“还有多久到南城?”亚法早有计算:“半天。”

  “唉,希望到那里时,战争已经结束了。”肖恩由衷地道,他好斗却不好战。

  “大家会很失望,阁下。”亚法提醒——士兵们可不会高兴白跑一趟,他们还指望英雄救美,享受佳人慰劳呢。

  “来得及也会失望。”肖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甩甩头,“南城的女性很高傲,最多施舍点酒啦食物啦。”亚法有点好奇:“您去过那里吗?”

  “唔,我对那个城市印象不好。”

  想起冒险经历,肖恩心有余悸地抚胸。

  中南两城的边境线很模糊,尤其是和割让地凡尔加平原相连的西南高原。过去因为邦交良好,彼此都不怎么在乎,但王室的魔族血统暴光后,关系急遽恶化。地理学家为重新制定地图伤透脑筋。苍穹军团穿越的巴兰克峡谷,就是“中间地带”之一。

  巴兰克峡谷位于箭头山脉,物产贫瘠又没有矿产价值,人烟绝迹,只有周边还有些住户。穿过这里有一座小堡垒,可以在那儿稍事休整,等待先发部队的消息。毕竟他们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不好冒冒失失深入人家的领土。

  希莉丝率领五千骑兵先行,她和她的部下都是南城人,解释起来比较方便。

  “如果南城的情况如阁下所言,事后恐怕会有摩擦。”亚法神色微沉,士兵们决不会愿意在辛苦了一场后,毫无报酬,还被人当乞丐施舍打发,“从现在起,您要以身作则,约束大家严守军规。”长远看,这次出兵还是有意义的。只要辅佐希莉丝登上城主之位,中南两城就有望和好。而且,万一这次叛乱真是东城的阴谋,他们也必须阻止,避免南城步上北城的后尘。

  “啊?我不是一直很认真吗?”肖恩一派无辜。亚法回他一个达到冰点的冷眼,将他瞬间冻僵。

  “你很认真?”寒恻恻的声音。

  “我我我不认真。”胆战心惊的回答。

  “你认真就不会成天和大家打闹,没个上司样子;跷战术理论课去街上的酒馆;在军议会吃东西打瞌睡。”亚法越说越怒,“还有,连盔甲也不穿,一会儿给我穿上!”

  “不要啦~~~盔甲好重,穿了都不能动了。”

  某人的神经有断裂的趋势:“你想变成刺猬还是猪?”

  “都不想。”肖恩笑嘻嘻地道,“别担心啦,亚法,我不会有事的,看。”语毕,抽出军用佩剑往手臂上一砍,只听得铿一声脆响,剑锋弹开。亚法吃了一惊,这才看清他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龙鳞术,没有盔甲硬得过龙鳞吧。所以咯,我根本不用穿盔甲,哈哈。”肖恩得意地炫耀。拿他没办法,亚法只有叹气,任他去耍帅。

  说话间,不知不觉进入山脉的缓冲地带。眼前不再是光秃秃的峭壁,而是平缓起伏的丘陵,干裂的土地出现一些绿意。爬上山坡,一大片刺槐树林跃入视野,深处一座碉堡笔直矗立,正是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标——锁链堡。

  肖恩不失时机地鼓励:“马上就到了,大家加把劲。”连日来的艰苦跋涉终于要告一段落,士兵们情不自禁地欢呼。确定城墙上插的是西境军的深红旗帜,亚法这才放下心,朗声道:“到那里以后,各部队轮流警戒,不可掉以轻心。另外,绝对不许骚扰当地的民众,违者斩!”包括肖恩在内,众人都战战兢兢地答应。

  “亚法啊,去酒馆算不算骚扰?”

  “你不发酒疯就不算骚扰。”什么蠢问题。

  “那至少配点淡酒给不值勤的人,大家很辛苦了。”肖恩松了口气,带着穷酸的表情道,“也不是每个士兵都有钱上馆子。知道吗,福利,福利是很重要的。”亚法以全新的眼神瞄了他一眼,点点头。

  这一带是有名的“流放地”。因为南城特殊的制度,一些落选者为避免新城主的猜忌,就躲到边境安家落户。希莉丝的家族也曾在这里待过。锁链堡的女主人就是她的姑妈,温妮夫人,彼此感情很好,这也是她选择借道于此的主因。

  夏季的田野绿油油的,间或有几个农夫在耕作,见到大队人马,都停下手里的活。之前已经有一支骑兵经过,领主也解释了原委,他们并不慌张,只是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温妮夫人是个和蔼的统治者,这种穷乡僻壤也没什么油水好捞,所以其他地方闹得沸沸扬扬,这儿还是风平浪静,一片悠闲的田园风光。

  肖恩不是看着人家门口晾的树果和干肉流口水,就是被玩耍的小孩勾了魂,亚法不得不一再拉扯他的缰绳,扳回正确方向。

  “好想和希莉丝生个孩子。”肖恩哀叹。

  “目前的时机她不会愿意。”亚法泼了盆冷水。

  周身没半根雅骨的青年一到高贵的地方就不自在,幸好堡垒的风格偏实用,内部的装潢也很简约大方。精明能干的副官代替上司和执事交谈,安排宿营事务,派出侦察兵,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年过四十的温妮夫人外表还保养得很好,是位端庄的贵妇人。谈吐优雅,宽厚的作风却不至于让人感觉拘束。肖恩松了口气,行了个卡萨兰的军礼,还算得体地回应对方的寒暄。

  山泉水泡的果茶芬芳醇美,令人唇齿留香。亚法适时表达赞美之情,和女主人聊得十分投机。肖恩却浑然不知其中的特别,一口喝干,暗暗咕哝和点心一样不够塞牙缝。

  他是藏不住心事的人,温妮一眼就看出来,笑着让侍者添茶,倒没有轻蔑的意思。

  她的弟弟,希莉丝的父亲也是个木讷却实诚的男子,可惜梅莲可不识货,最后不得善终。因此,见识了侄女的心上人,她由衷为她的眼光高兴。

  “那个,温妮夫人。”在副官的监督下,肖恩用比平常慢一倍的速度吃完点心,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希莉丝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虽然他不愿意插手这场战争,但既然当初答应帮忙,就要说话算话。何况他也不放心情人独自打拼。

  只是帕尔……想到小徒弟,肖恩心脏绞痛,神色不自觉地沉郁下来。

  “不用担心,希莉丝一定不会有事的。”误会了他的表情,温妮柔声安慰,语气不掩对侄女的自豪。一个中年执事行礼上前,将一张地图摊在桌上。亚法瞄了他一眼——眼下这么敏感的时刻,还用男性做近侍,实在有点不寻常。肖恩却没他这么细腻,凑过去看。

  “打叉的地方就是沦陷区,主要集中在东部一带。西部基本上已经平定了,只有零星的抵抗,称不上组织。损失很严重,光是火灾就多达四百多起。东部的情势很不妙,叛军把城里的百姓当人质,围困的军队不敢轻举妄动。”

  问了几个细部问题,亚法微微皱眉:“太慢了。就算暴民占了先机,他们也不过有点蛮力罢了。集结得快的话,连个小村也占领不了。”执事苦笑道:“我城的正规军不多,只有一万五千。圣殿骑士团不到三万。因为城主大人和众位高阶祭司近来的关系很紧张,她们都无法分出太多的兵力。其他贵族保护自己也来不及,哪管平民的死活。而且,叛军的行动很迅速。他们一开始躲在建筑物里,弓箭很难发挥。武装好以后,就发信号让全城的人暴动,警备队根本应接不暇。他们还擅长利用小巷逃窜,一些日常用品做的陷阱绊倒追兵。最可疑的,其中有部分人拥有武器和简陋的皮甲。”

  “这绝对是项策划已久的阴谋。”温妮夫人沉声道,“八成是我们内部的人。”

  “两位将军想必已经被软禁了吧?”

  “嗯,卡特将军卸职查处,不过蕾雪祭司长为他担保,前天转移到下界王宫。凯伊将军被勒令留守莫尔斯港,接替他的使者大概快到了。”

  肖恩困惑地道:“这不是逼他们造反吗,无论他们有没有参与,都会失去那个位子啊。”温妮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总比事后后悔好,必要的防范措施必须做。目前让人担心的是凯伊将军,卡特将军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当然,如果暴动是高阶祭司们设计的,就难说了。”亚法眯起眼:“梅莲可城主比较相信哪位?”

  “大人似乎更信任卡特将军,多数人则相反。毕竟凯伊将军和芙瑞尔将军是夫妻,他又出身一个古老的名门望族。”温妮微笑回答。由于敏感的政治身份,她的消息很灵通。

  “那他们串谋的话,事情就棘手了。”

  “希莉丝说,卡特将军是个老实人。”肖恩提出异议。温妮笑着注视他:“不是所有人都表里如一,有时候外表越老实,肚子里越黑。”

  “哦。”肖恩不明白她是在暗示还是陈述一般论,想了想,没什么好主意,低头看地图,发现一个疑点,“这不是要塞吗?为什么附近的城镇会打叉叉?难道里面没有驻兵?”

  “这是兰帕特要塞,通向莫尔斯港的唯一关卡,城防官洛琳少将奉命监视凯伊将军。”

  “原来如此。”话音刚落,肖恩突然全身一震,胸前的水晶链子缓缓浮起,发出柔和的白光。

  《肖恩,听得见吗?》一个温润的中性嗓音在他脑中响起。

  “杨阳!”肖恩喜出望外,“你来跟我聊天啊?”

  魔法通讯安全性不高,任何一个水平足够的法师都能感应到进而干扰或解读,但肖恩和杨阳是宿命的另一半,能够通过特定的道具,缔结精神联系。因为是纯意识交流,毫无魔力波动,保密性一流,不过前提是其中一方闭嘴。

  知情的亚法向温妮和执事摆手示意无妨。

  《我才没这么有空!》呵斥完不分场合的友人,杨阳直奔正题,《吉西安要我告诉你,凯伊将军已带队启程。东城的海军在准备登陆事宜,看起来很有趁火打劫的倾向——完毕!》

  转述了最新情报,大厅里出现片刻的沉默。

  “最糟的情况。”亚法评价。肖恩沮丧地道:“不知道东城的指挥官是谁。”若是罗兰或帕西斯,他就为难了。

  “很快就会知道了。”心不在焉地回应上司,亚法的目光在地图上游移,“不知凯伊将军和罗兰城主之间有没有横向连接的可能。有的话,就说明他们彼此并不信任,但同盟又是必须的。如果不想成为一颗用过即丢的棋子,凯伊将军只有增加更多的筹码。”

  “那他一定有攻克兰帕特要塞的把握!”温妮会意,脸色苍白地低喊。

  肖恩完全在状况之外,想不通他们是怎么导出这个结论。

  ※※※

  兰帕特要塞北面靠山,南面是南城第一大河神佑河的支流水苍石之河,地形上是符合要塞的条件,却没有多少军事价值。因为它既不是位于边境,也不是唯一的出入口。凯伊大可绕过这座要塞,走平整的商道直达首府拉鲁。当初杨阳他们旅行时,就连兰帕特的影子也没看见。

  之所以在这种尴尬的地方建造要塞,全在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这里是个至关重要的[结点],为了防止魔兽破坏,必须建起城墙,维护也需要人手,渐渐就发展出城镇的规模。这也是花村联盟形成的背景。

  要阻挡东面来的军队,这里的驻军只有放弃地利,偷袭对方的补给。要塞指挥官洛琳少将得到消息后,就决定这么做。

  凯伊的部队有四万余人,而她手头的兵力不满四千,还是算上仆兵的结果。能够出击的骑兵只有一千多名,硬碰硬绝对不智。所以她把要塞交给信任的副官梅莉,采取衔尾作战。

  对方应该也预料到,会分出重兵保护辎重。这样就算不成功,也可以拖延其进程,使前方的正规军做好准备。如果她的指挥够巧妙,动作够快,还能一路骚扰、夜袭,削弱对方的战力。若凯伊沉不住气,挟大军攻打兰帕特要塞,在城墙下碰得头破血流,就更好了。

  计划本身很周详,然而一照面,她就吃了个大亏。

  数千辆载货马车在一支步兵大队的保护下缓缓前进,日头十分毒辣,人人汗流浃背,辛苦地走着。因此,当侦察兵神色惊慌地出现,一边大喊“敌人来袭”一边奔近时,只有极少数人立刻反应过来。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箭雨粉碎了刚刚凝聚的勇气。虽然洛琳和她的部下都不是正式的弓骑兵,仗着出其不意,还是造成不小的死伤。

  “投降者不杀!逃命者不追!”身先士卒的洛琳朗声道,“大家都是同胞,放下武器!不要再为背叛者效命!”

  闻言,除了个别士兵依然选择抵抗外,大部分人都露出羞愧之情,不断后退。最后不知哪个带头,纷纷扔下武器跑向前方的大队。示意“穷寇莫追”后,洛琳惋惜地看了眼篷车,正要下令发射火箭,异变陡生。

  伪装的布帘掀起,冒出无数森寒的箭头,对准她们的胸膛。下一秒,惨叫和鲜血炸开,只是对象换成了洛琳的队伍。由于距离近,伤亡极为可观。当骑兵们好不容易后退,那些埋伏的士兵已跳下车,抽出藏在车板内的长枪,结成整齐的枪阵,缓缓压来。

  “……可恶。”洛琳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对手。凯伊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完全识破了她的计谋。

  “撤退!回要塞!”

  往好处想,若敌人舍不得猎物,还有扳回一城的机会。当然,凯伊不追击的话,她也只好认栽,因为她已经没有再战的能力。

  抛下数百具尸体,无功而返的骑兵们回到兰帕特要塞,一小队人马远远跟着她们。穿越护城河,奔进开启的要塞大门,洛琳一跃下马,吩咐迎上前的副官备战,转过头的瞬间,一柄细剑贯穿了她的左胸。

  “梅莉……!?”难以置信的呼唤和着血喷出。

  “错了。”感到体内的剑拔了出去,身体不听使唤地倒地,映在她眼中的面容只能用纤细形容,却浮起一丝恶意的微笑,“我不叫梅莉,我叫梅拉斯。”

  那是她最后听见的声音。

  尚未来得及消化这突然的变故,幸存者们就陷入早就等候着的陷阱。战马的嘶鸣,兵刃交击声,剑刺入盾牌、枪穿透甲胄的声响夹杂在一起。仆兵们往下丢石头和标枪,尽管毫无准头也不无成效,情势一面倒。侥幸逃出城的也被追兵射杀,当新的主人走进兰帕特要塞,城门口只剩下死者和生者。

  “辛苦了,梅拉斯。”

  被亲兵簇拥的高大青年脱下头盔,露出一张俊逸沉稳的脸庞,正是四将军之一的凯伊威路。一身鳞甲溅满血迹的梅拉斯不在意地挥挥手:“进来吧,不过这座小城可养不起你们这么多人。”

  “没关系,我们歇一晚就走。”

  “什么,那你这么处心积虑把它攻下来干嘛?”

  “这个我一会儿跟你解释,确定洛琳的势力都消灭了?那女人还是有两把刷子。”凯伊谨慎地确认。梅拉斯白了他一眼:“我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死的死了,活的都在牢里。至于居民更不用担心,你的大军一开进来,他们哪个敢造反。”

  “梅莉…不,梅拉斯。”凯伊沉默了一瞬,“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真是像极了女人。”

  “废话!我可是当了十七年的女人!哪像你,威武的大将军!”梅拉斯冷嘲一笑,却掩不住深处的悲凉。凯伊摇摇头:“至少你不用陪女人睡觉。”

  “谁说的!你以为军队是好混的?”梅拉斯瞪目。会意的凯伊苦笑着举起手,表示认输。

  已故指挥官的住处透出浓浓的女性气息,家具典雅;手工织的地毯柔软而舒适;因为是夏天,暖炉没有用,上面摆放着精巧的瓷器;对面的墙上还挂着两幅风景画。只有沙发旁的全副盔甲,交叉悬挂的刀剑透出武风。

  “啊~~~这天气洗个凉水澡就是舒服。”

  梅拉斯大步走进,酒红色的长发扎成马尾,显出优美的脸部轮廓。他本来就是身材修长的类型,换上男装后摇身一变为俊雅的青年。拍拍平坦的胸,他叹了口长气:“终于可以不用戴假胸部,穿没有隆起的铠甲。”

  “……”凯伊无法理解他的感动,却由衷体谅他在世为人的心情。

  “哪,你现在可以说了。”梅拉斯喧宾夺主地从柜里拿出酒瓶,为自己和友人各倒了一杯。凯伊没有拒绝,徐徐道:“我们既然反了,就一定要成功。但以我们的实力,希望实在渺茫。”

  “这我知道,所以你才向东城求助啊,他们也帮忙了,莫非你不相信他们?”

  “我不得不怀疑。罗兰城主是个非常精明现实的人,他看重的只有利益而不是承诺。假使我们成功了,局势一时还是无法稳定下来,到时中城和西城一齐施压,他反而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况。”凯伊沉声分析。梅拉斯微微变色:“你的意思是,我们只是小丑?他用来铲除保守派,赢得主战派信任的替死鬼?”

  “这个嘛,小丑有小丑的做法。即使罗兰城主,也是这个时代的舞台上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凯伊淡淡地笑了笑,转动酒杯,沉吟道,“在我达成他的目的以前,他还是会帮我的,但我也不会任由他耍着玩。所以我让你当卧底,攻下兰帕特要塞——梅拉斯,你要密切监视东城的动向,必要时截断他的补给。我没有镇压莫尔斯港,只带走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家眷,那边的烂摊子有的他收拾。这么一来,他也没有退路了。”

  “没问题。”梅拉斯下意识地行了个军礼,随即想起一件事,用一种担忧的口吻道,“喂,凯伊。”

  “什么事?别学娘们扭扭捏捏。”

  “妈的!你才别被感情绊住,坏了大事!你老婆,万一芙瑞尔挡在你面前,你能下得了手吗?”

  凯伊不动声色地咽下嘴里的酒,连眼神也毫无波动,只有杯中的液体轻轻摇晃了一下。

  “她不会,她必须镇守西部关卡。”

  “假设,我说假设。不是没有临时换将的可能,如果要动摇你。当然她挺着大肚子效果会更好。”梅拉斯毫不松口。凯伊冷笑:“她拖儿带女我也不会手下留情。”梅拉斯挑了挑眉:“这么狠!?你不是很爱她?”

  投射向他的目光如冰刀犀利。

  “你错了,我恨她。”

  ※※※

  比肖恩慢半天,凯伊也得知了苍穹、火鸟两支军团前来襄助的消息;而西城的三大佣兵团[血徽]、[逆十字]和[月影]也蠢蠢欲动,只是在西境军的施压下暂时按兵;东城的海军则开向莫尔斯港——各个势力错综复杂地交织在南城的大地上,情势一触即发,空气里弥漫的紧张气味每个人都闻得出。

  而中城的东境,也爆发了后来被称为[不死者之飨宴]的战前序曲。

  对罗兰而言,这是场多出来的战役。但反正不管怎么算都没损失——不用他供养,不用他出兵,就由得师父去胡闹,只要别玩昏头就行。帕西斯却一改过去的游戏心态,很认真地打这场仗。

  因为杨阳和史列兰曾经被死灵王关进异空间[勇者的坟场],造成一定的破坏,害他手上的兵力大大缩水;而且他不能操纵怨魂之类没有实体的不死怪物,数目又打了个折扣,所以他的军团总共只有十五万左右。其中最有价值的是三万多名死亡骑士和石像鬼,剩下都是没啥大用的僵尸和骷髅。不过他并不打算现在就把压箱法宝投入战场,这是将来对付西城骑兵的利器。

  魔导国共有一百一十郡,四城各二十,西境十四郡,东境拥有十六郡和良田无数,可惜在贵族的横征暴敛和隐捷敏亚军的践踏掠夺下,目前只能用贫瘠形容。帕西斯已经占领了卡拉尔、雷曼两郡,从地图上看,就像一只插入腹地的犄角。而他使用的手法,是典型的“鞭子和糖果”。给予抵抗的领地和村庄毁灭性的打击;反之就宽和以待,赋税减半,也不扰民——他的军队可不需要女人和酒。

  在这样的压力和“摄政王要卷财宝逃跑”的流言打击下,内地的大部分郡不是放弃抵抗就是消极观望。拉克西丝不得不采取对策,派遣心腹大将韦罗尼卡挥军五万,随行圣职者一百名,阻挡亡灵的进程。

  禁卫军统领韦罗尼卡帕尔罗特和护卫军军团长拉蒙赫特赞是拉克西丝信任的两大宿将,一口气投入,可见她的决心。

  之所以把在东部战线的拉蒙算进来,是帕西斯认为拉克西丝会使用佯攻作战。罗兰已把战线推向南城,东方没有了压力,她会不把握这个机会才怪。另外,他很注意不显山露水,拉克西丝应该吃不准他有多少兵力,也就不会冒冒失失来个总决战。

  不同于一般的军官,帕西斯必须一人包办分析、判断和决策。不过情报东城的间谍会第一时间呈上来,像他手头就有一叠厚厚的资料。

  “是个美人啊。”看着水晶镜里的敌方总司令,帕西斯发出很有个人风格的感慨。

  因为刚睡醒,他散着发,衣衫不整的身子透出引诱者的气质。笑容有些稚气,也带着孩子般肆无忌惮的残酷。

  如水氲泽的碧眸漾着深思,随手将一缕银发拨到耳后,帕西斯在脑中整和吸收的知识和现实的影象。拉蒙的部队约莫两万出头,考虑到种种客观因素,拉克西丝无法分出主力,撑死算它十万,硬拼胜算也很大。且不论战斗力,不死怪物对常人的威慑力就足以萎缩士气。不过对方有神职人员,来个大规模的超度他就变光杆司令了。虽然他不认为那些圣职者有这么大的能耐,但还是谨慎点为妙。

  不能让对方选择战场。他很快抓住关键。提出一个个设想,再自己否决,不断完善战略构想,最后打了个响指:行了,计划得再周详,也抵不过一个变数,就用最稳妥,后遗症最小的方法吧,拉克西丝也料不到那么嚣张的我会突然转性。

  接过下仆递上的毛巾洗完脸,他正想收起水晶镜,心血来潮地调转画面。

  明亮的夏季阳光下,一身雪白的少女扶着露台的玉石围栏,俯瞰庭园里的喷泉。银蓝色的秀发在微风中荡漾出令人目眩的涟漪;肌肤白皙如瓷,光滑细嫩;最特别的是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神秘而妖娆;无心展露的笑颜又如野百合一般清纯;层层叠叠的白纱裙微微飘荡,使她看起来就像风中降临的精灵。

  “啊……我的小公主……”轻抚镜面,银发青年逸出怅然的叹息。

  没尽过抚养责任的父亲,连拥抱这个纤细身影的资格也没有了啊。

  都怪维烈,搞出这么个局面,但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只要把那帮家伙打得翻不了身,就能进行协商了。毕竟东城一对四,即使获胜也会付出很大的代价。当然他必须有足够的战果才能说话,光有面子还不行,只是……唉,又要委屈那个孩子了。

  他辛辛苦苦熬了三十年,结果又是师公、又是师公的情人、又是师公宿命的另一半、又是那另一半的靠山、又是师父的儿子后代,一个接一个蹦出来,运气真正不好,他果然是罗兰的灾星。

  至于拉克西丝,她看起来是决心为德修普家族殉道了。可惜,要是她肯低头的话……不不,她的威望太大,又是旧王室的代表,必须铲除,没有和解的可能。

  希莉丝这小妮子才是不识好歹,害得肖恩师父进退两难,干脆……想到这里,帕西斯秀丽的脸庞杀气一闪,下意识地握住枕边的佩剑,思想斗争片刻,还是缓缓放开。

  算了。他挫败地叹了口气:杀了她,肖恩师父会难过。

  必要时,把她俘虏,扔到外大陆去,省得她动歪脑筋。打定主意,帕西斯拔下右腕的手镯,念了一句启动语,手镯应声幻化成一把纤长秀雅的法杖,正是冥灵之杖。

  将杖头对准镜里的红发少女,他吟唱古老的咒文。不是下咒或传送,这个距离就算是神也没法施展空间魔法;希莉丝又是白魔法师,察觉自己身体有恙自会解除,他是在做“记号”。

  下一个,他的不肖子……嗯?小鬼的防范措施做得倒挺到家,锁定整个城主府吧。

  拉克西丝……也不行,意料中事。

  然后,华尔特的后代……咦,他抓住维烈做什么?还剥他衣服!帕西斯瞠目结舌地巴在镜子上,一字一字读唇语,露出索然的神情:天气太热,穿少点……啧!有必要用这么激烈的肢体语言吗?

  眼角瞥见轩风在外头探头探脑,笑得像偷腥的猫,更是一头雾水。

  在重要人物身上都打上标签后,他放出一大群亡灵乌鸦。

  死灵法师有死灵法师的做法,这样消息传递也比较快。

  好,接下来就是专心打仗。帕西斯摊开地图。

  ※※※

  第二天,亡者的大军开始加速前进。

  如汹涌的黑潮,淹没了沿途的村庄领地。两个沦陷的郡已经习惯了总督府门口站岗的新守卫,街上时不时碰见的骷髅巡逻队,然而只是耳闻的人们就接受不了,躲在家里瑟瑟发抖,让大人物去交涉。

  接到报告的韦罗尼卡有点迷惑,在优势兵力的前提下,把军队分成两到三股是可行的,比如偷袭、比如包挟。可是帕西斯竟然彻底分散,这样就算占领了,也守不住。即使守住了也没用,一旦本队被击溃,那些区域还是会回来,只不过在他手里转了一圈而已。

  难道光复王是个战争盲?

  帕西斯当然不是战争盲。当年推翻英雄王朝时,他就是站在统帅的位子。鲁西克虽然拥有杰出的行政能力,打仗却不是很拿手,主要负责情报和人事;玛丽薇莎掌管后勤;安迪和华尔特都是独当一面的指挥官,堪称他的左膀右臂;菲莉西亚也是优秀的将领,加上她美丽的容貌,强大的力量和战技,被起义军尊称为[女武神]。他们一起横扫大陆,威名显赫。

  美好的岁月啊。帕西斯长吁短叹,怀旧是老人的通病。

  他的确没有占山为王做个土匪头子的打算,这是为将来伊维尔伦军的侵占铺路,造成根深蒂固的恐惧。所以他大开杀戒,以“间谍”的名义处死有武装的警备队员和拉克西丝下派的官员;将抵抗的村落化为片瓦不存、寸草不生的死地;展现亡灵的力量;留下“监视”的标记;还有把当地的圣职者变成尸巫作为传声筒。效果也很显著,一夕间,白旗插满了东境的中部和北部地区。另外,韦罗尼卡忽略了:帕西斯不是用正常方法统军,只要一念,军队就能迅速集结;也被这不合常理的用兵混淆了对数目的判断,使得拉蒙的袭击泡汤。

  于是,在百姓心底烙下畏服的阴影,征收了大量的军需物资后,亡灵们撤出各地,沿着大道向南挺进。

  平原和丘陵构成东境大部分的地理环境,斯帕斯内海为这片大地带来丰富的降水和温暖湿润的气候,唯一的例外是北部的红石山脉。因此不死大军的行进只能用“畅通无阻”形容,直到[河口都市]。

  此乃兵家要冲之地,双方都很清楚。

  位于河湖交汇处的凯德兰城具有要塞的价值,也是阻挡亡灵仅剩的屏障,之后的平原无险可守。从距离上看,侵略者有充裕的时间。但是帕西斯只有一个人,控制那么庞大的军队很费心力,转化法阵和一些设施也花去他不少力气,又是低血压不能不睡觉,只比援军早一天到达。

  望见地平线尽头潮水般展开的黑色长线,大多数守军就腿软了,但还是在长官的喝令下勉力站稳,握紧武器抵抗来自死亡世界的丝丝寒气。

  仗着高度优势,城头射下密集的箭雨,倾泄在前锋的食尸鬼头上。黑血飞溅,队列却没有产生丝毫混乱,二线的骷髅军团更是毫发无伤,只有极少数的箭才能射中它们的弱点脊椎骨,即使如此,碎裂的骨骸也很快重组,再度变成无所畏惧又不知疲倦的战士。

  而且在强大的法力支撑下,骷髅射手发射的箭矢可以轻易贯穿中城士兵的皮甲甚至盾牌。依靠它们的压制,食尸鬼军团只付出少量的伤亡就冲到城墙下。不同于需要攻城器械的人类士兵,只凭微乎其微的倾斜角度,亡灵们就能轻松攀爬上去。一眨眼工夫,涌动的漆黑浪潮逼近了城头。

  士兵们将早已准备好的原木推下,凯德兰附近没有岩场,储存的石块不够。然而,滚动的原木只阻挡了小股的敌人,源源不断的后援依然前仆后继。骷髅军团也配合着拉起强韧的骨弓,协助友军攻城。终于,一小队食尸鬼爬上了城墙,鲜血和混乱弥漫开来。

  到处是刀光剑影,惨叫和咆哮,不时有士兵坠落,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残酷的拉锯战持续到夜晚,原本指望能松口气的守军意外地发现敌人的攻击反而有加剧的倾向。黑暗对亡灵毫无影响——身为操控者的帕西斯拥有完美的夜视力,食尸鬼的嗅觉和听觉极为灵敏。

  从没经历过战争惨烈的守军遭遇了太过严酷的攻城方式,随着体力的下降,恐惧、疲劳、绝望像滚雪球般扩大,如今只剩下不知何时会来的援军支撑着他们的斗志。

  微弱的光线为源泉湖镀上一层闪烁的波光,初时谁也没注意到,当黑暗逐渐被光明驱逐,才陆续有人爆发出欢呼。

  而南方的地平线,也出现了绿底金边的王旗,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灿烂夺目。

  尽管亡灵大军抓住机会猛攻,这次攻击却没能打开缺口,食尸鬼军团经过一天一夜的消耗后数量大减,而骷髅战士根本无法攀上城墙。城头的士兵也很快反应过来,精神大振地反击;韦罗尼卡带领的护穿过吊桥,代替已是强弩之末的守军撑起防守的重任。

  “可惜了。”

  睁开祖母绿色的双瞳,远方的指挥官低喃,语气却没有多少遗憾的意味。

  反正拉克西丝的两支精锐已经被他牵制住,虽然这本来是席斯法尔的任务。这样一来,身在南城的罗兰就不用担心后方的问题了。

  抚o骨白色的杖身,他疲惫地合上眼。

  ※※※

  创世历1038年萤之月(七月)15日西城隐捷敏亚下界首府赫拉特——

  趁着午休的空挡,勤勉的宰相气喘吁吁地赶到城主府,却得知上司也趁难得的空闲去练武场了,又马不停蹄地奔过去。

  “老板!老板!”

  “维烈,你是刚从中城跑过来吗?”即使早就知道这个部下有多么体弱,贝姆特还是很无力,看到他的穿着,更是皱起眉头,“我昨天才剥掉这件风衣,你今天又套上了,也许我该把它撕掉。”

  闻言,维烈面红耳赤地护住领口,像要被强暴的小姑娘:“我…我不习惯穿短袖。”

  “你不热吗?”他看着都热了。

  “没关系,我可以忍受。”维烈笑得清爽无比,随即想起来意,设下隔音墙,“啊,老板,说正事,我听说夏亚他们要攻打南城,是真的吗?”贝姆特将闪空插回剑鞘,平静以应:“我个人是不支持,本土的事都忙不完了,不过只是捞一笔的话,我不会阻止。”

  “老板,这会使得我们和中城的关系恶化的!丰饶之风后,我们本来有望改善邦交,尤其是眼下的时机点,更加重要。但这么一来,中城会感到威胁……”

  “我知道,如果我和德修普打起来,只会让罗兰福斯渔翁得利。”贝姆特打断。维烈松了口长气,露出笑容:“是啊,我们不能自相残杀。”

  “……我可不认为德修普是‘自己人’。维烈,你想得太天真了。我们和中城还有结盟的条件,和南城决不可能。那还不如尽量打击它,让它做不了罗兰福斯的挡箭牌。可惜,就像你说的,再开抢劫的先例,我们和中城的旧怨会一并勾起。所以没有机会的话,我不会让那帮小子贸然行事。”

  “不能退兵吗?我怕…他们控制不住啊。要是真的发展到那地步,希莉丝和肖恩的部队会和他们正面冲突,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维烈恳切地劝道。贝姆特有些为难:“唔……买肖恩的面子,好吧。”毕竟是让西城富饶的大恩人。维烈喜出望外:“谢谢!”

  “别高兴得太早,未来的局势实在不乐观。照目前的进度,起码要再过两年土地才能真正肥沃起来,一旦战争爆发,还是会有补给困难。虽然为结盟提供了有利条件,但可以断定会是一场苦战。”贝姆特犀利地指出。维烈的脸色暗沉下来。

  “我才说句重话你就摆苦瓜脸,太没用了,不会想想办法吗?”

  “呃…这个,就算实行先进的水利法,要短时间内改变土质,还是不可能的。”维烈苦恼地道,“同盟的事我倒可以说项,就不知我够不够分量,带兵打仗我也不在行。”越说越觉得自己是真的很没用。贝姆特摆摆手:“行了行了,逗你呢,去休息吧。”正被太阳晒得头昏的维烈依言撤消结界,转过身准备离开。

  “慢着!”突然想起一件事,贝姆特揪住他的发尾,“差点忘了——锻炼。”

  “啊!?”

  “啊什么啊,我明明是举世无双的好上司,却因为你动不动昏倒,背上虐待部下的污名。瞧这副白惨惨的样子,至少把皮肤晒黑点。”说着,贝姆特叫来两个高头大马的士兵,架起清瘦的宰相走向女兵的营地——西城城主还是体贴的。

  “不要啊~~~~老板~~~~”

  凄厉的哀号随着被拖走的身影渐渐远去。

  ※※※

  终于解放的维烈食欲不振地来到餐厅,坐到固定的位子,累得连倒水的力气也没有。特地端来饭菜的轩风注意到几个女战士嬉笑着走向他:“这里有人吗?”

  她们的笑容有相当的捉弄成分,维烈看出来了,还是回以温和的浅笑:“啊,请坐。”

  对方反而不好意思了,收起轻慢的态度,纷纷坐下。轩风适时插进去,僵笑着接受“大姐头”的招呼。

  魔界宰相的吃饭速度可比蜗牛,虽然女战士每个的饭量都比他大得多,还是早早解决,大方地拍打他的肩膀,笑着离去:“你很努力,加油哦。”意思意思,精神可嘉。

  “呃,谢谢。”维烈只有苦笑,差点被拍得岔了气。

  “贝姆特太过分了,你只要擅长文书工作就行了嘛,还强迫你做什么体力锻炼。”看到他灰头土脸,衣服上东一块泥西一块泥的狼狈模样,轩风情不自禁地抱不平。维烈绽开不同于刚才的笑容:“老板是为我好,也不是硬要我成为战士,只是希望我的体质锻炼得好一点,别再动不动昏倒。”可惜没用,魔核启动后,他的身体就定型了。

  “嗯~~~”轩风定定注视他,突然迸出一句,“维烈,你喜欢什么样的女性?”维烈手一滑,切到盘子:“为、为什么这么问?”

  “好奇呗。”

  ……真是充分的理由啊。维烈哭笑不得,再次深刻体会到女性是多么蛮不讲理的生物,这明显是属于私人领域的问题。轩风笑嘻嘻地补充:“而且你是好男人,孤家寡人太可怜了,反正我很闲,你把你的理想择偶条件说出来,我会帮你留意。”

  这并非打趣,而是真心实意的建议。

  因为长期和各式各样的男人交往,她对男性的体察远比一般女性敏锐,何况两人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

  这个男人不是那种酷哥或个性派美男,乍看甚至有些缺乏颜色,没有一眼就吸引人的强烈特质,但是他拥有的强大包容力和细腻体贴的心思,却会使任何女性产生好感。

  容貌也不是帅到像电影明星那样令人倾倒,却有一种良好的教养,如沐春风的微笑带着引人亲近的魅力,总之是传统知性青年的典范。这种几乎绝种的货色,放着苍老太可惜了。从友人那儿听来的故事也让轩风无法袖手旁观,这个温吞的家伙自己是不会主动出击的。

  听出她的关怀,维烈无奈地笑了:“你和杨阳一样,我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只想平静度日。”一次教训就够了,他不想再为爱痴狂。

  “那至少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轩风不死心,继续刨根问底。维烈叹了口气,不得不妥协,想了想,道:“都喜欢。”

  “都喜欢?”轩风惊讶地重复,难以置信地追问,“没有特别喜欢的?”

  “这个…真的没有。”维烈也觉自己滥情,红着脸讷讷,“除了太性开放的。”那一类的他招架不住。

  怎么会这样?轩风托着颊烦恼,如果她知道对方的身世,就不会奇怪。

  维烈没有母亲。

  身为复制人,他只有一个占据全部家庭生活的父亲。之所以没有情感失衡,是因为他有一群阿姨。

  妩媚温柔型、娇俏活泼型、冷艳智慧型、直率开朗型、天真可爱型……环肥燕瘦,各式各样,几乎囊括了所有种类的女子集团,向他投射出母爱,幼小的男孩自然也平等地喜爱着她们。

  这种博爱,遗传给了同样是复制人的杨阳。

  若非这对父女都温和自制而有深度,一定会变成花花公子和通吃的GL。

  不同于把女人当病菌隔离的基连,维烈是真心喜欢女性这种生物。尽管常常觉得难以勾通,但喜欢就是喜欢。

  解释了原委后,轩风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有恋母情结啊。”

  “……不是恋母情结。”

  “哎呀,没什么啦,男性多多少少都有。对小孩人格形成影响最大的父母,在恋爱时会作为潜意识基准。”轩风一派专业人士的架势,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那你最喜欢哪个阿姨?”

  “都喜欢。”老答复。

  轩风挫败地握紧拳头,百折不挠地谆谆善诱:“总有个最特别的吧,比如哪个和你爸爸最登对。”维烈心一动,脑中慢慢浮现出一个朦胧的影子。

  “很有领袖风范,喜欢运动、枪支和电玩,心血来潮就驾着太空船去探险,笑口常开,幽默风趣,气量大,稍微有点急躁,豪爽,奔放,穿军服,黑发……”自动消音。

  “豪爽?奔放?喜欢枪?你的喜好怎么这么奇怪呢?……咦,维烈?”正纳闷的轩风瞥见对座的人身形僵硬,戳戳他。维烈还处于石化状态,因为那个身影竟然不是女性,而是个面容纤细,却英气磊落的青年。

  难难难道我潜意识是把优叔叔当成妈妈!!!???他在心里哀号。

  身在地球的首代魔王打了个喷嚏,只觉背上一阵发凉。

  不不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魔界宰相摇头否决,拍胸安抚狂跳的心脏:优叔叔一点也不女性化啊……对了,是父亲的缘故。

  基连的存在感太强,无论男女靠近他都有一种陪衬的感觉。惟有优,和他并肩而立也没有丝毫逊色。一颦一笑,彼此的互动更透射出双倍的魅力。

  唉,可他们还是朋友啊,这样的定义对优叔叔太失礼了,希望姑姑没想岔……啊!

  莫非当初我对玛格动心,就是因为那种相似的气质吗?

  再次石化。

  “你到底怎么了啊?一愣一愣的。”轩风大力推他。维烈回过神,脸色发青地看着她:“轩…轩风,那个人不是女的,是男人。”

  少女双目粲亮,非但没有露出嫌恶之色,还兴奋得不得了。

  “哇——原来维烈你是Gey啊,太棒了!他人怎么样?帅不帅?”

  “不是的,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二字被高八度的尖叫封杀:“是你爸爸的!?太惨了!那就只有退让了,不能和爸爸抢男人啊!”颜面扫地的西城宰相加重语气:“请你听我说……”

  “不必说了,我都明白。”轩风悲天悯人地拍拍他,语重心长地道,“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还可以在现实中找,比如贝姆特就不错。”维烈彻底沉默了三秒钟后,用无力的口吻道:“你说……老板?”

  “对啊,很配吧,我每次看到他和你在一起都这么想。”

  “可是,你不是喜欢老板吗?”

  “不要紧,我忍痛割爱,为了伟大的同人事业!”轩风说得慷慨激昂。判断出再和同人女交涉下去会背上一生的污名,维烈抱起托盘,战略性撤退。

  “等等我!”

  眼看猎物跑了,轩风急起直追。

  ※※※

  丝丝缕缕的漆黑长发披散在如茵的绿草上,形成惊心动魄的绮丽画面,发下是一张清冶皎洁的俊容,双眸因沉睡而闭阖,细长微翘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比例完美的身躯慵懒地舒展,前胸摊着一本故事书,几只蝴蝶围着他飞舞。

  杨阳以宠溺的眼神凝视幕天席地睡在庭园的黑发神祗,送出一道小小的旋风,让他睡得更凉快后,低头看手里的信。

  过了一会儿,她扑哧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抱着肚子呛咳。

  “你笑什么?”一个清越的男性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啊…诺因。”杨阳擦干眼泪面向来人,没有指责他不经主人允许擅闯,一方面是习惯了,另一方面是急于把好笑的事和他分享,“维烈来信了,说轩风把他当成同性恋呢,哈哈哈。”诺因蹙起眉头,一脸难以理解:“同性恋?那家伙为了那个什么公主毁灭了一个大陆外加杀人无数,怎么可能是同性恋!”

  “是啊,所以才好玩。轩风这个人,只要看到长相好看的男人都会把他们配对。”

  “女人……都是这样吗?”

  “咦!你碰见过?”杨阳一讶。诺因不堪回首地咬牙:“这里的女人也是!诽谤我和吉西安、雷瑟克的关系!还设计我和……我和……总之!不可理喻!”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黑眸浮起狡黠的笑意:这样啊,那我会和她们谈得来。

  卡萨兰满愿师是把狼尾巴藏起来的隐性同人女。

  艾斯嘉的男士们前途堪忧。

  “不气,不气。”洁白的小手轻柔地拍抚,欺骗着纯洁的小羊,“她们也是喜欢你们嘛。”诺因冷哼:“我才不要这种喜欢!那家伙的信上还说了什么?”

  “哦,维烈心里有些困惑。他和我的身世很特别,我们都没有母亲,所以他潜意识把我爷爷,他爸爸的一个男性朋友当成母亲,在恋爱上也把影子重叠了。他很困扰,感觉对爷爷和那一位不敬。”

  “这有什么,他喜欢的还是女人不是吗?我也喜欢和我妈妈相同类型的女孩子:温柔、爱笑、知性、有气质——但是不能懦弱。”诺因用憧憬的口吻道,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微笑。杨阳怔怔注视他,心底泛起异样的感触。

  诺因很少笑,总是皱着眉,薄唇微抿,高傲的神情让人产生距离感。

  而现在,他笑了。

  如雾的轻笑柔化了冷厉坚锐的气质,使他整个人像发着光,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

  “诺因,你为什么老是板着脸?”杨阳好奇已久了,她这个朋友虽然性子傲,却和贵族肤浅的傲慢有本质区别。他不是轻视人,是无视人。

  单纯的自我主义者。

  “啊?哦,是老妖婆啦。她说你若做不出笑脸,就给我抬高下巴,用眼角看人,摆出王子的架势。这倒挺合我的脾胃,就照她的吩咐去做了。”

  “……”原来如此。杨阳抹汗,由衷地道:“你真是受到她很大的影响。”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姑侄。诺因像尾巴被踩到的猫一样跳起来:“胡说八道!我才不甩她呢!”杨阳耸耸肩,不跟他辩,反正事实摆在眼前。

  不过,诺因对拉克西丝陛下的定位应该是“父亲”吧,才没把她当成理想对象。

  ……那也太可怕了,两头吼狮。

  “你在想什么?”诺因敏锐地嗅出一丝令人不快的气息,眯起眼。杨阳赔笑:“哈哈,没什么啦。那个,诺因,等你结婚以后,把女儿给维烈好不好?”她说得像童话书里的魔女。诺因一呆:“我女儿?他要我女儿干嘛?”

  “不是他要啦。我在想,他一直孤零零的太可怜了,可是他对寻常女子又不动心,只有…嗯,和优叔叔气质类似的才有感觉。我听他的形容,你和优叔叔很像,玛格也是。但玛格死了,你是男的,不能和他……呃,发展恋情,莉莉安娜又不是这种人,所以只好着落在你女儿头上。”来个美少女养成也不错。

  诺因突然沉默下来,紫眸射出奇特的眸光,看得杨阳心慌意乱,莫名的退缩。

  说?还是不说?一霎不霎地观察她,中城城主在脑中冷静地分析,仿佛一个耐心而经验老道的猎人,捕捉猎物的一举一动,判断下手的时机。

  而猎物的反应告诉他:还不是时候。

  现在告白,杨阳不是吓得逃的远远的,就是彻底关闭心门,不给他丝毫机会。而他不会用暴力让她屈服,吉西安那一套也学不来,到时就麻烦了。

  先慢慢亲近她,让她卸下防备,进而接纳,再扔掉友人的面具,一次成功。

  “那是不可能的。”整理完思路,诺因别开视线,笑了笑,“我的女儿不会给他。”维烈也不会要,那可是他的外孙女。杨阳松了口气,刚才的慌乱烟消云散,只是心跳还有点快,直觉的没有多想,当作是政治原因了事。

  “话说回来,他怎么会把这种丢脸的事告诉你?”

  “哦,是轩风缠得他快疯了,也不听他解释,他要我写封信给轩风。”

  “女人只听自己想听的。”诺因轻嗤。杨阳失笑:“是大部分人类都有这个倾向。”诺因甩头,红宝石耳坠跟着跳荡,在阳光下发出眩目的光泽:“我才不会,你最好也别欺骗自己。”杨阳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却说不出所以然,只好漫应了一声。

  “好无聊。”诺因伸了个懒腰,快活地邀请,“去逛书店吧。”杨阳心里乐意,嘴上却忍不住数落:“你可真闲。”

  “我工作完成了。”他才没摸鱼!

  “眼下的局势,我们这样玩乐,不太好吧。”杨阳犹豫地道。诺因嗤之以鼻:“奇怪的逻辑。难道你不玩乐,局势就会好起来了吗?摆出一副郁卒的样应景,叫做虚伪。”杨阳默然片刻,分辨道:“但…但是你至少该担心吧,我也罢了……”

  “担心有屁用。”连粗话也冒出来,“我担心罗兰福斯也不会翘辫子,那老狐狸什么都算计好了,包括希莉丝的行动,西城的退兵——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方法。”杨阳叹气:“好吧,你说的对。”歪理,正常人应该积极思考对策。

  “史列兰!……你睡迷糊了?东张西望的。”

  暗黑神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四下看了会儿,手指一个方向:“那里有大量的亡灵气息。”诺因眼神一动,没有说话。杨阳反射性地看向他,提出无言的询问。

  “嗯,是帕西尔提斯。”

  “他终于还是出手了。”杨阳长叹,内心百味杂陈。诺因沉吟道:“那个变态似乎有什么打算。”

  “怎么说?”

  “除了魔武大会那一次,他不是都隐身幕后吗,因为肖恩在我们这边。可是他现在却积极插手这场战事,又不是指挥伊维尔伦军,而是自己带兵,就像要积蓄第三股力量。”

  “第三股力量……莫非是,调停的力量?”杨阳脑中灵光一闪,眼里涌现出希望。诺因冷笑:“他好象以为我们一定会输,然后听他的。”笑容有满满的挑衅意味。杨阳拿他这个臭脾气没办法,好言劝道:“诺因,这是个好机会啊,可以避免两败俱伤的局面,索贝克果然还是舍不得你和莉莉安娜。”

  “你错了,不打到两败俱伤,和解只是妄想。那时侯调停也没用了,彼此已经是死仇。除非罗兰福斯脑筋搭错,才会听他的——斩草除根是最基本的常识。他也许会假装停战休整,但时间决不会长。最坏的情况——对我们是最好,他们师徒俩会反目。所以是我的话,就不会让帕西尔提斯座大。罗兰福斯应该会把他最后一分利用价值榨干,再背地里捅他一刀吧。”

  “罗兰城主才不会这么做!”杨阳惊惶地大喊。诺因冷冷瞥了她一眼:“他要王冠,没这点觉悟怎么行。帕西尔提斯自己扭扭捏捏,选择帮他,还打着两全其美的主意。”

  “这太……”杨阳心乱如麻,全身发抖。看看她,再瞧瞧趴在窗台上专注聆听的半身,诺因软下口气:“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可能罗兰福斯还没狠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认为我会输。”杨阳苦笑道:“那一切只有靠你了。”唉,灰暗的前景啊。

  “嘿嘿~~~包在我身上。”诺因得意洋洋地道,朝半身挥挥手,“史列兰,去拿件斗篷包好你的脸,我们出门。”

  “哦。”史列兰轻巧地跳进窗子,跑向衣架。他的本体是剑,没有冷热的感觉。目送他的背影,杨阳突然想起一个人:对了,席恩最近怎么不出现了?

  她绝对不相信那个人会就此销声匿迹,做个安分守己的好市民。这位圣贤者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的目的是取代神明和让肖恩痛苦,那他会有什么具体的做法?

  杨阳想象不出,只有挥之不去的不安沉淀下来,压在心头。

  ※※※

  海精灵王子的生活很清闲。

  在这个美丽的湖上宫殿,俗世的一切纷争好象都不存在,宁静安适,待遇又优厚,正好熟悉新身体,吸收新知识,适应阔别了一千年的新世界。

  这具躯壳是特别制造的,和他的灵波非常匹配。教训一次就足够,他可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既然世上根本没有“迪斯卡尔”这个人,海精灵们的下场就不用说了。海底王宫已经被他改造成巢穴……嗯,不得不用这种不雅的形容,反正像他这样的恶徒,也用不着高尚的名词。

  席恩不急,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曾经为了报复那个幸福的弟弟,整整隐忍了三十一年,只不过他把时间也算进总帐。而这次,他受了千年的苦……

  杨阳他们都忽略了:席恩的确还恨着肖恩,但关押他千年,折磨他千年的却不是肖恩。

  维烈赛普路斯。

  那个多管闲事的魔界宰相,有什么资格摆出义愤的嘴脸插手他们兄弟的事?他自己还不是把肖恩往死里扁,为了一个女人践踏友谊!

  内心沸腾的恶意浮出表面,化为一抹柔和的笑痕。

  目前的局势很好。虽然东城占了上风,但是添点乱的话,不愁不两败俱伤。维烈嘛,暂时让小莉给他点排头吃,稍微解气,大餐由他最后上。

  肖恩似乎被衰神附体了,根本不需要他再去打击——夹在徒弟和情人中间两面不是人。等到帕西斯被协调神吞噬,还有的他痛苦。至于他那些同伴,要知道,战争中出意外的机率是很高的。

  尽管心里打着恶毒的盘算,席恩大致还算是与世无争。一来军略非他所长;二来没有干涉的本钱;三来,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机。

  所以他安心当他的客人,只是这些天有件事困扰他。

  罗兰福斯。

  无论是他本人的观察,还是从收集的情报看,这位东城城主在为君的素质上,以及人格的深度和广度都超过了英雄王,但让他介意的不是这些。

  他总觉得在哪里听过那个人的声音。

  并非见面的时候,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不是这个身体的大黑暗时代。

  可是,不可能啊。席恩困惑地皱起眉,挖掘记忆:我调查得清清楚楚,他明明只活了三十一年,也没有魔法能够回溯过去,而且我对他的脸毫无印象。

  大概是相似的人吧。话说回来,世界之钥可真势利,换了新主人,天杖倒忠义。

  嗯,把天杖的封印解开,给那帮家伙添个助力。

  “迪斯卡尔殿下。”一个轻柔的女声打断他的沉思,抬起头,对上一张酡红的俏颜,“席斯法尔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谢谢。”席恩礼貌颔首,合上书起身。几个简单的动作流畅如水,带着独属精灵的优雅。他特地保留了种族特征,省得去学那一套清高的仪态,浪费时间。

  引路的侍女红着脸偷瞄他,其中多数是好奇。要看美色,自家的统治者就够瞧了。迪斯卡尔的容貌固然也十分出众,真正吸引人的却是他的身份——女人总是对“王子”二字没有抵抗力。

  还有他冷冷的神色也被不少侍女定义为王子的派头,春心大动。但相处过的人们都知道,迪斯卡尔并不骄矜,是个随和的人。可惜抱持幻想的还是占大多数。

  席恩没有迟钝到感觉不出那些视线,也没放在心上。爱情和亲情一样,是一种不牢靠的情感,他有深刻的亲身体会,何况这只是最最肤浅的倾慕。

  羽族将军席斯法尔克雷因在军部会见海精灵王子,罗兰离开期间,他负责所有的军务和后勤。

  苍炎色的直发披散在深蓝的军服上,白皙的脸侧各有三丛羽毛。细长的眼,笔直的坐姿,整个人让人想到古老画卷上的名贵长剑,优美而锋利。

  而站在他对面的男子就像一泓深潭,湛蓝的发随意挽成一束,精灵特有的匀称体态罩着黑丝绒长袍,冷然沉静的神情宛如学者,淡漠的眸光有效地隔绝了他人的探视。

  “请坐,迪斯卡尔殿下。”席斯法尔做了个手势,单刀直入,“我今天找您来,是想问您住得惯吗?生活上有没有什么不便?”虽然远比马尔亚姆会做人,但是面对同为异族的同胞,他还是不习惯虚与委蛇。

  “这里很好,大家都很友善。”席恩的吐字略带古语的腔调,却别有一股动听的韵律感。席斯法尔放心地笑了,问道:“那么,您有长住的打算吗?”

  问之前,他已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精灵是独善其身的种族,海精灵尤其彻底。千年前,也是因为这种避世态度逃过魔族的屠杀和之后的灾变,更不会无缘无故搬迁到陆地上。而且他们和东城城主没有利害关系和交情,压根没有襄助的义务。

  果然,迪斯卡尔摇了摇头。

  “老实说,我个人不想,但看埃娃的样子,记忆恢复后也会赖着不走。”

  席斯法尔尴尬一笑,为僚友说话:“这个,马克人不错的。”席恩啜了口茶,精灵的品位让他品尝出这杯茶有多么地道,不禁又喝了几口,像小孩般新奇:“很好喝。”

  “啊?您喜欢的话,回头我让侍女给您送两大包。”

  表示谢意,席恩搬出早就想好的措辞:“我知道马尔亚姆将军人很好,问题是他和埃娃的寿命不同。一旦他去世,叫埃娃怎么办?”席斯法尔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也诧异他的理由不是种族隔阂,想了想,道:“我个人认为,只要真心相爱,即使只能相处几十年也弥足珍贵。寿命相同的人类,也有一方意外早亡的例子。”

  “这…您说的没错。”席恩露出迟疑之色,半晌叹了口气,“罢了,若是埃娃执意,我不会阻拦她。母后那边,由我去说。”

  “呵呵,感谢迪斯卡尔殿下的体谅。不过我很意外,我本来以为精灵是讨厌人类的。”席斯法尔眼中浮起由衷的好感。席恩点点头:“多数族人是如此,我和埃娃算是特例吧。她单纯喜欢亲近人,我是想研究人类的文化。从第一次到沉船探险,发现一本魔法书,我就很想接触陆上的法术系统。”

  “哦,这太好了,我们很愿意和贵族交流。事实上,很多法师翻了您的眉批和一些夹在里面的书签后,都觉得受益非浅,竭诚邀请您参加研讨会。克林特馆长还希望您能帮忙整理散逸和缺页的古籍。作为交换,他也会开放部分珍贵文献的藏区。”

  席恩有点赧然:“抱歉,我有在书上随手写字的坏毛病。”席斯法尔轻笑:“如果您是涂鸦那当然不好,既然是精到的见解就没人在意了,您考虑一下吧。”

  “我很乐意。”

  身为萨桑之子,席恩对魔力的感知自然非凡,又有丰富精深的知识底蕴,快速的吸收能力和独到简练的归纳力,在短时间内就整和了古魔法和现代魔法,留下大量的笔记和纸稿,也在顺道的复习中补充了许多受到战争和灾难损坏的书籍,这些无一不成为魔法界的瑰宝。

  尽管内里邪恶冷酷卑鄙下流,行为人神共愤天理难容,讽刺的是:从历史角度,无论圣贤者时期还是作为海精灵王子,席恩的贡献都远非肖恩能比。

  ※※※

  希莉丝在南城的进展并不顺利。

  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扫平了几个沦陷地,在有人质的城镇却陷入僵局。叛军将重要人士集中关在木屋里,浇上油,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点燃。即使有魔法师飞进去,也过不了守卫一关。何况飞行的时候是不设防的,城墙上万箭齐发,准头不高也足以把人射成蜂窝。反观平乱军这边,因为过去都是男性做仆兵,现在他们罢工不干了,打铁、制革、造箭等作业统统停顿,只能用存货。武器装备也要自己保养,还有不少攻城器械被弄坏,原先的优势全部泡汤。

  不过,只要围困几个月,守城一方终归会弹尽粮绝,叛军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的希望都押在发起者——凯伊身上。

  火鸟军团以骑兵为主,又是急行军,没带任何大型设备。苍穹军团准备就充分了,而且他们还有个所向披靡的军团长。

  肖恩单枪匹马冲进城,一个龙卷风护住风眼的人质,把看守挡在外面。亚法则指挥步兵奋勇突破,弓箭部队和随军魔法师配合。箭如飞蝗,夹杂着火球和闪电,士兵们或架起云梯,或抛钩索,或用攻城锤撞击城门,杀声震天,血肉横飞。守城方虽有高度优势,却没有法师,战斗力也远远不及爬上城头的敌人,情势一面倒。

  事后,战功最大的人却被副官骂得狗血淋头,压根没有上司应有的气魄。

  “你是不是以为打仗是打架啊?逞英雄也要看看你的身份!有哪个指挥官会以身犯险,丢下部队闯进敌营的?”

  “可…可是,我想这样牺牲会比较小。”肖恩小声分辩。

  “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士气低落谁来负责?龙鳞术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你的任务就是乖乖待在后方,调兵遣将,别再给我乱出风头!”

  “那个你比我行啊,当然你来了,我的长处也要尽量发挥……”肖恩乐观的论调被一声狮子吼打断:“那你干脆去当小兵算了!长官就要有长官的样子!”肖恩委屈地瞅着部下:“我是想当小兵啊,你看我像长官的料吗?”

  “你是小兵,我第一个斩了你!”强忍将他大卸八块的冲动,亚法揪起他的衣领,一字一字迸齿而出,“听着,我不管你的意愿,既然你已经是军团长,就给我干好!也别光动手不动脑,省得哪天真的变成无头尸体!要摆平你太容易了,随便叫个小孩献花,再拔出匕首往心口一戳——”

  “亚法,你好阴险哦!”肖恩惊呼。

  啪!掌管理智的神经断裂,可怜的副官抡起拳头追逐见势不妙逃跑的上司。

  不同于轻松悠闲的情人,希莉丝在下界王宫的交涉毫无乐趣可言。一连攻破三座城池后,圣殿骑士团的总司令凯琳娜大祭司分出部分兵力继续扫荡,以慰勉胜利者的名义将他们请到首府拉鲁,其中的意义不言自明。

  注视桌后脸覆面纱的绝色丽人,红发少女的心情极为复杂。有气愤、懊恼、不满,也有浅浅的感伤。毕竟她们曾经是同学,如今却变成势不两立的政敌。

  “辛苦了,希莉丝公主。”蕾雪的嗓音丝毫不亚于美貌,悦耳一如天籁。

  “哪里,为母城出力是我的分内义务。”用毫无破绽的语气礼尚往来,希莉丝脱下军用手套,这是南城的风俗,但屋里实在太热了,亏蕾雪还能从头包到脚,“麻烦祭司长关照我的军队了,我们打算停留一到两天就出发。救兵如救火,耽搁不得。”

  “不,叛军大势已去,剩下的就交给我们,不劳您再奔波。”

  “那些小喽罗是不成什么气候,关键是凯伊的军队。”希莉丝神色微沉。蕾雪笑道:“啊,这您不用担心,城主大人已经带兵出发了。以大人的英明神武,想必那批大逆不道的叛徒很快就会俯首称臣。”

  蔚蓝如天空的眸子眯了一下,射出刀锋般的冷光。

  “既然如此,我更应该赶上去了。”

  “您不相信大人的领兵能力?”

  “不是这个问题。以多胜少是兵法常识,正规军只有一万五千吧,圣殿骑士团的主力又在这里,您不认为有些冒失了吗?加上我和肖恩的军团,会比较有把握。”希莉丝越说越寒心。蕾雪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摊开一份奏折,摆出送客的架势:“要是大人听到你这些质疑的话,恐怕会伤心哦。”

  “蕾雪——”希莉丝踏前一步,语调沉冷,“你想让我妈妈和凯伊拼得两败俱伤吗?”

  “这真是毫无道理的诽谤。”

  “我不得不这么想。群敌环伺的现下,你不尽快倾全力歼灭叛军,还搞这种政治斗争,不觉得气量忒也狭窄?”

  “希莉丝佛罗伦兹!”蕾雪情不自禁地提高嗓门,随即控制住自己,冷冷地道,“也许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但在我看来,你和贝姆特瓦托鲁帝没有区别,都是觊觎我城的贪狼!”

  “你的眼光还局限于西城?可笑!”希莉丝毫不动摇地嗤鼻。蕾雪握笔的手一紧:“你从以前就是这样,把别人当傻瓜,好象你才是最聪明。诚然,我的政军成绩是及不上你,但我至少不会为了权利,而投靠魔族!”希莉丝微微缓和表情,叹了口气:“蕾雪,我之所以不放心你,不是因为成绩什么,而是你太在意这些细枝末微的东西。”

  “信仰不是小节,是我城的根基!今天你可以为了一个城主的位子妥协,那明天呢?”

  “陛下身上还有多少魔族的血?你怎么就不开窍!”希莉丝再次气得大喊,“哪怕她是魔王,也是名正言顺,正统的国王!”

  “她对我城是正统,那你对我城又如何呢?”蕾雪冷笑反问。希莉丝一窒。

  “当初我和你是公平竞争,即使你对考核方式不服气,也不该借陛下的力量卷土重来。希莉丝,是你把梅迪害成这样!我很崇拜城主大人,她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但如今她不得不为了收拾你搞出来的局面,证明自己的立场迎战叛军,和自杀没两样——不安内又岂能攘外?”

  “我和她……”

  “你还不懂吗?这无关你和她有没有协议,一旦你们汇合,我就等于多出五万‘敌军’!”蕾雪拍案而起,薄纱因急促的呼吸而颤抖,“我是不信大人暗中支持你、袒护你,不然她也没必要立我做继承人。但是你的种种行为,巧合的叛乱,让我无法不防。”希莉丝啼笑皆非地扬了扬眉:“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掀起这场内乱?那群老太婆这么说?”不理会她的调侃,蕾雪叹道:“你从来没反省过自己,希莉丝。你和血魔是同伴;你的情人富裕了西城;你认魔族后裔为王;偏偏这时候我城又发生暴动,而你非常及时地赶来襄助——这么多凑巧,难道你还要我们相信你的清白?你要真的为梅迪着想,就该用你手上的兵力赶走那票无耻的贼寇!”

  “蕾雪,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梅迪最大的威胁不是西城,而是东城!”

  “我知道。”蕾雪不动如山地微笑,蓝眸澄澈坚定,“也许你认为我鼠目寸光,对罗兰城主的野心一无所知,但在他并吞北城时,我还看不出来,就真的是白痴了。不过,我的看法和你正好相反——我们宁愿向东城投降,也决不向西匪摇尾乞怜!”希莉丝倒抽一口凉气:“你疯了!梅迪会步上北城的后尘,丧失主权!”

  “并入东城,我们至少还能拥有平稳的内政和安定的生活,反过来呢?我们会沦为西城的玩物、粮食、钱包!别对我说你连未来的局势也预计不到,中城会和西城结盟!以东境目前的情况,决非东城的对手!他们可以忘了仇恨,我们不能!我们不会忘记那耻辱的割让条约,不会忘记血魔的屠杀,不会忘记那些丧生在灰水河的士兵,不会忘记凡尔加平原上受苦的百姓!”

  “……看来没什么好谈了。”

  希莉丝镇定下来,戴上变冷的手套,行了一礼,走出房间。蕾雪目送她的背影,沸腾的情绪渐渐沉淀,一名暗卫上前耳语了几句。点点头,她坐回椅子,深深凝视墙上悬挂的城旗。

  ※※※

  还没到凯琳娜大祭司安排的营地,肖恩就感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亚法比他更早预计到这样的事态,在言谈间巧妙地留下火鸟军团,粉碎对方的分散意图。但他也很意外南城的统治阶级会警觉到这地步,似乎稍有异动就不惜一战的样子。

  不妙,希莉丝团长恐怕有危险。

  竟然选在这个时机窝里反,她们都是白痴吗?

  但是在已经认定希莉丝图谋不轨的众祭司看来,他们才是助纣为虐,想要窃夺她们权利的恶党,此刻不铲除何时铲除?反正事后往叛军头上一推就行了。

  肖恩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清楚地捕捉到林间埋伏的身影,南城方面是以凉快舒适为由带他们进入这片森林,却不包括监视服务啊。

  他固然缺乏政治敏感度,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看出眼下的情势万分险恶,那个目的地八成是陷阱,他们进去就别想出来了。

  “亚法!”

  呼唤的同时,肖恩两个超大版的风刃出炉。他是用元素之心施法,速度快捷无伦。两旁的树木拦腰而断,响起一片惊呼。亚法的反应也不慢,示意魔法师用传声魔法发令:“骑兵下马,步兵举盾,弓箭手掩护,后退!树林外集合!”各部队训练有素地互相支援,缓缓后撤。

  “阁下,希莉丝团长……”亚法本想说凶多吉少,请他以大局为重,被肖恩打断:“她没事!”

  为了防止兄长再对他重视的人们出手,他做了一堆护身的法器。通过感应术,也可以确定彼此的位置。

  背后风声劲急,肖恩自动进入战斗状态,格开暗杀者的弩箭,听音辩位,闪电般窜出,在她射第二箭前,一剑刺入她的颈动脉。

  电光火石间,他看清一张犹带稚气的丽颜。

  “阁下,快!”远远的,亚法大喊。张开风翼,肖恩失神地飞回队伍,抓住缰绳的手微微发抖。

  ※※※

  接应了希莉丝后,苍穹、火鸟两支军团马不停蹄地退到邻近的都市索伊拉。对肖恩而言,这是个回忆之地,他却丝毫没时间感伤,摆在高级军官面前的是“今后怎么办”这个严峻的问题。

  士兵们对目前的情况很不高兴。他们是抱着支援的目的而来,之前也受到民众的欢迎和圣殿军的嘉勉,可是一转眼,就被当成落水狗痛打,蕾雪的行为在他们看来是不折不扣的忘恩负义。

  希莉丝的解释是:南城的上层已经被叛军控制,还有少数不屑份子和东城勾结,意图篡位。她的想法是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撕破脸,索性一口气打压下政敌。但肖恩和亚法都表示反对。

  “我们必须回去,补给不够了!”

  为了甩脱圣殿骑士团的追击,中城方面不得不抛弃部分辎重,剩下的口粮只有一个星期的份。希莉丝沉声道:“就是因为补给,我们才要尽快和我妈妈的部队汇合。”

  “梅莲可城主立场未明,这场叛乱看起来也不是短期内能了结。”亚法持慎重态度,“我们孤军深入,和任何一方都不易大动干戈。”

  “没错,圣殿骑士团一定料到我们会去找梅莲可城主,在路上埋伏。”肖恩用力点头。希莉丝瞪目:“回去就不会被拦截吗?”

  “不会,先前的伏击失败了,以圣殿骑士团的兵力,无法再全歼我们。只要我们乖乖跑路,那件事就可以用误会糊弄过去。”亚法沉稳地分析。肖恩眼望情人,恳切地道:“希莉丝,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你理解?”希莉丝尖锐地反问,“你理解我的心情?她们推她去送死,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希莉丝,如果只有你跟我,我拼了命也会去救她,但我们不能拿士兵的生命冒险!”

  调整粗重的呼吸,希莉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亚法打圆场:“叛军士气不高,数量也不是占据压倒性优势,梅莲可城主会有办法对付。等我们退出边境,表明了清白以后,圣殿骑士团应该也会援助。”其实事情变成这样,这位南城公主要负主要责任。

  “蕾雪已经决定向东城示好,正规军腹背受敌,情势极为不利!我妈妈一垮,梅迪等于是罗兰福斯的囊中物,再难挽回!唯一的机会,只有现在,他们还没结成盟友的现在!”

  “这些我都明白,问题是我们没有条件打这场仗!”亚法毫不退让,语调铿锵有力。姑且不论补给,和圣殿骑士团正面冲突,一定会损失惨重,之后还有叛军、东城的军队——保存实力后撤才是明智之举。苍穹和火鸟是摄政王特地给中城城主的两大精锐,不能浪费在这里。

  希莉丝眯起眼:“你口气很大嘛,这是对长官说话的态度吗?”肖恩起身挡在副官面前,一字一字道:“我赞成亚法的意见。”

  “够了,你们两个怕事的家伙,战机延误的罪你们担待不起。我以总指挥官的名义,下令出兵!明早以前拿出作战计划!”语毕,希莉丝走出军帐,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虽然肖恩和希莉丝职位相当,但为了协调指挥系统,诺因指定后者为负责人。这个决定不能说错,只是……

  “没办法,我召集幕僚们商议,你再去劝劝希莉丝团长。”

  “对不起,亚法。”肖恩垂头丧气。亚法白了他一眼:“道什么歉,快去。”

  在营地转了一圈,没找到人,肖恩踏上冰封的街道。清冷的月光洒落大地,照得视野一片晶莹剔透。寒气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吐纳间白雾阵阵。每一次迈步,都响起宛如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

  士兵们非常不愿意在这座死城逗留,作为藏匿地这里却是再好不过,南城本土的百姓都惧怕靠近。

  当初就是在这儿,帕西斯和冒险队伍分离。回想起来,那里面应该有什么误会。然而,看到眼前活生生的罪孽,还是免不了触目惊心。

  他真是个失败的师父,连正确的为人处世也没教会徒弟。

  脱下水手帽,肖恩抓抓头发,叹了口气。白衣的身影在冻结的风景中显得寥落而凄清。

  一空下来,就想起那个被他一剑毙命的刺客。他实在无法把她看成敌人而心安理得。如果因为被伤害而还击,或者惩奸除恶也罢了,可是战场上的厮杀根本没道理,是在“国家”、“大义”、“责任”、“野心”等旗帜下的无谓流血牺牲。尽管生前参过军,但杀魔兽和杀人根本是两回事。

  在综合机构东方学舍成长的肖恩没有爱国情结,民族意识。除了几个羁绊,现世也和他毫无瓜葛,当然酝酿不出这些情感。因此,站在时代的浪尖上,站在这片混乱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

  不过,既然基于自我意志许下承诺,他只有尽力实践。身为军团长,他也有义务为卡萨兰打算,对麾下的士兵负责。

  不能让大家看到这副模样。揉揉僵硬的脸颊,棕发青年正想往回走,一股奇异的共鸣拉住他的脚。

  什么感觉?转过头的瞬间,炽白的光芒充斥了整个视界。因为是幽灵,肖恩没有闭上眼睛,清清楚楚地望见一道分外明亮的光线从远方升起,越来越粗,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延伸向四面八方,就像有某个未知的东西破壳而出。隐隐的鸣动摇撼地表,使他站立不稳。最后是一声轰然巨响,伴随着爆炸般的强光。

  《誓约者!》

  熟悉的思波传入脑海,华丽耀眼的神圣器从天而降。肖恩张口结舌:“你……你……”

  《啊啊——终于重见天日了!那个该死的小鬼,竟然敢把伟大高贵的大爷我关起来,不可饶恕!》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个大蘑菇!”肖恩一把抓住十字杖,激动地摇晃,颇有逼供的架势。天杖昏头涨脑地道:《是帕西尔提斯啦!那小鬼不知发什么神经,把我囚禁在这个鬼地方。》

  “帕尔囚禁你?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哦…哦,等等,让我想想,他好象是说,让你恢复记忆你会不开心,所以要抹杀我,还有他自己——去!什么逻辑!》

  肖恩沉默下来,握着它久久不语。感应到他的心情,天杖怒气稍抑,小心翼翼地道:《你跟他闹翻了?赔个不是就行啦。那小子虽然横了点,心性邪恶了点,对你倒是真心实意。》

  没有回答,肖恩只道:“不许去找帕尔算帐。”

  《啧,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自认心胸宽广的天杖咋舌。神思不属地怔了一会儿,肖恩才回过神:“你有没有解开埃洛尔长老他们的咒术?”

  《解开啦解开啦——对了,菲里尼奥呢?》

  “菲里尼奥?谁?”肖恩一愣。天杖用怀念的口吻道:《我的老搭档,世界之钥啊。》

  “世界之钥在附近!?”肖恩大吃一惊,随即会意:是它的誓约者——罗兰来了。这消息他早就从杨阳口中知悉,当下没放在心上。

  《嗯,他还是闷不吭声的,连声招呼也不打。》

  “原来你们有名字吗?抱歉,我一直用天杖称呼你。”

  《没事啦,我的真名‘欧尔菲亚’翻译过来就是天杖的意思。》神圣器满不在乎。棕发青年还是过意不去:“这样吧,我叫你欧尔,你也叫我肖恩,别叫什么誓约者了。”

  《像叫狗似的……》

  天杖的抗议被置若罔闻,将它扛上肩,肖恩大步走向营地。

  ※※※

  从装饰豪华却符合军用睡铺规格的床上坐起,冰宿拨了拨耳际的散发,放弃入睡,赤足走下地面。

  身为满愿师,她不能衣衫不整地出去,整理好仪容,才打开门。

  军队的规矩很严格,比如非值勤期间不得随意乱跑,但这些对神使无效。在护卫的簇拥下,她来到挂着锦旗的会议室门前,轻轻敲了两下。

  已经是一等书记的她很清楚现在不是军议时间,所以放心地敲门,那个龟毛的家伙八成还在里面。

  果然,一个清冽如冰的男性嗓音传了出来:“请进。”

  东城城主坐在桌后,跷着腿似乎在看什么文件,抬首朝她绽放出笑意:“哦,冰宿,这么晚还不睡?”

  “抱歉,还不是很适应在船上睡觉。”

  “这没什么好道歉的啊。”罗兰的笑容掺入无奈,指指身旁的椅子,“坐下吧,我帮你泡壶茶。”

  沁人的香气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舒缓心神的淡雅。

  “再三天就能靠岸了,辛苦你多忍两个晚上。”

  “赶得上吗?”

  “呵呵,赶得上,我还担心太快了。”罗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目光不自禁地落在羊皮纸上,隐含深远的思虑。见状,冰宿顺理成章地问道:“坏消息?”

  “不,好消息,师父最近很活跃,把东境搅得天下大乱。”

  “你把军队分给他了?”听出他语气有异,冰宿蹙眉。罗兰摇摇头:“没,他自己召的不死大军。”

  墨绿的瞳迸出犀利的冰焰:“这不是好消息吧。”罗兰默然,缓缓卷起报告。烛火将他的侧影投射在墙上,明暗不定的跳荡。

  “其实师父肯坐上那个位子,是能谈和。”良久,罗兰淡淡地道,“拉克西丝和德修普都没有野心,之所以和我对着干,一个是为了家族,一个是因为不服气。姑且不论德修普,只要王家能够延续下去,拉克西丝第一个没意见。我也不在乎形式化的东西,只要实权在手就行,问题是——”

  “问题是不粉碎旧势力,如何稳固新王朝?”冰宿接口。罗兰苦笑认同。

  一旦冲突,谁能保证没有伤亡?没有几万吨的鲜血灌溉,又哪来的温床孕育新时代?即使那两位好运地活下来,也是一级战犯,非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否则握手言和也保不了长久太平。

  “前段时间我整理了你告诉我的知识,民主制度跨越太大了,不适用我国,君主立宪——城市联邦结合评议会制度倒是有实施的可能。”

  冰宿惊讶地睁大眼,看着恋人平静的神情:“我想过了,我只能保证我年轻时不腐败,却不能保证我老了不昏庸,也不能保证我的后代不会坐享其成,一代比一代堕落。那即使建立了福斯王朝,和德修普家族又有什么区别?所以,一点点也好,必须让这个国家拥有自疗能力。”

  “五大城视其具体情况实行自治。牵涉到各城市、各行业公会之间的利益关系等问题,统一提交评议会共同决定。政务官有不同的级别、不同的分工,分别由评议会的上、下两院授予。两院各有所司,互相牵制。上院由我城的原班人马,各城的投诚政要组成,主管政治、外交、军事。负责这几方面事务的官员也由上院指派。下院的成员主要是各商会长,主管商贸、生产,通常不设政务官,由各商会进行协调。”

  “遇到重大事件由两院共同评议。立法方面,下议院根据民意提案交上议院审核通过。司法方面,由上议院提供司法官人选,交下议院审核。在这样的情况下,两院互相牵制,既能保障贵族的特权,也能维护商人的利益。至于最重要的平民,虽然他们不能参加竞选,无法参与决策,但是拥有下议院的投票权,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他们的利益。暂时……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还有许多需要完善的地方。”

  “这样那帮家伙也有位子坐了,革除过去的联系,成为普通的官僚百姓。当然,前提是他们能活下来。”

  “国王是摆设?”捧起变凉的茶,冰宿低声问。罗兰又重倒了一杯,笑道:“啊,师父和德修普会愿意当的,再给一个民意调查官的副职,他们会高兴地成天野在外面。拉克西丝应该会想当个有监察和弹劾权的下议院领袖吧。”

  “……罗兰,你不想当国王吗?”

  “想啊,不然我何必往上爬?只不过我的愿望是在有生之年干一番大事业,而只有国王才能达成这个目标,所以我才瞄准那顶王冠。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能成立评议会制度,也等于是成功了啊。”

  袅袅茶香飘荡在空气里,伴随着宁和的沉默,直到被一声轻叹打破。

  “你师父这么不干不脆,你很难过吧?”

  “不难过,只是有点失落。”罗兰若无其事地微笑。

  撒谎。冰宿瞪视他,没有拆穿。罗兰悠闲地品茗,蓝眸转向她:“你今天找我,不是商量这些事吧?”

  “嗯,我想问你那天生命女神的话是什么意思?”

  持杯的手微微一震,罗兰垂着眼不语,欣赏清澈的茶水。雾气浮上,凝结在淡金色的长睫上,晶莹剔透。

  “意思是,我失去一次机会。”

  “机会?”冰宿很不喜欢他慢悠悠的说话方式。

  “我这条命是捡来的,是不自然的生命,按照平衡会有一次死劫,度过就海阔天空,一般是过不去。那帮家伙毕竟是我的拜把兄弟,决定放水。只要我有一口气,呼唤秦蒂丝的名字,她就会治好我。因为这是违反法则的行为,只有一次机会。”罗兰说得轻松,冰宿却无法当笑话看:“而你把机会给了法利恩!?”

  “别这么说,他是我弟弟。”罗兰觉得她太大惊小怪,“有暮在,我要死也难。”冰宿还是瞪着他,眼里熊熊燃烧着两簇火苗。

  “哎呀,冰宿,你不是最不相信这种东西了吗?换个角度,如果是连龙也应付不过去的死劫,那就是人力不可回天,我认栽。”

  “你倒是看得开。”冰宿阴恻恻地道。尚不知大祸临头的罗兰表示谦虚:“哪里哪里。”

  “哪里你个头!”

  冰宿抬手就是一巴掌。

  ※※※

  代理城主蕾雪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政敌和她的军队从眼皮底下溜走,只能重新设包围网。首府拉鲁到前线的主干道路都布置了关卡,骑兵的移动速度很快,只要一处发现敌人,其他哨点的守军立刻就能赶来。

  拦截通讯的魔力网也张开,法师们轮流戒备。

  一场会议结束,主会者手边的酒杯空了三次。

  蕾雪以前从不喝酒,这每个人都知道,也没人感到惊奇。和同学敌对,构陷主君的滋味不好受,何况如今内忧外患,压力大得足以让圣人变酒鬼,蕾雪已经很节制了。

  神经高度紧张之下,她也感觉不到醉意。

  卡特从头到尾没发言。这么敏感的时刻,原本他别说参加会议,被关进牢里都算好的。但因为他和蕾雪的特殊关系,高阶祭司们特别允许他坐在这里。

  散会后,他没有离开,还是默默坐着。蕾雪也一言不发地整理文件,面纱下的容颜不自然地紧绷。

  “卡特,你怪我吗?”半晌,她终于沉不住气,挤出声音。

  “蕾雪,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坚强地走到底。”卡特没有正面回答,他心里当然有不满,梅莲可对他有知遇之恩,但他也明白蕾雪是迫不得已。

  这位以沉默见长的将军性格消极,他固然尽忠职守,效忠的却不是个人而是整个南城。百姓安定就是福,对于从底层爬上来的卡特而言,要他满腔热诚地参与一场是非难分的政治斗争,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梅莲可又是基于自我意志选择了中立的立场,他自然更没有理由强出头。而希莉丝和蕾雪之间,无论是正统性还是私人情感,他都支持后者。

  “我知道。”蕾雪苦涩地笑笑,希翼地望着他,“你会帮我,对不对?”

  “我会服从上级的命令。”

  有时候,蕾雪真想暴打一顿这个不解风情的心上人。

  其实卡特不是不解风情,而是清楚自己有几两重。他的愿望很小:一个平凡的妻子,一个活泼的孩子——太太平平的三口之家。眼前的人对他就像天边的云彩,可望而不可及。

  轻叹了口气,蕾雪岔开话题:“西城退兵了,你认为消息属实吗?”

  “从报告看应该属实。”卡特言简意赅,“可能一开始就是幌子。”蕾雪抿了抿唇,眉间浮起阴云。大军集结,对当地的警备自不免疏忽,本来是造反的好时机,现在却……

  “那群西匪也懂得用脑了。”

  “据探子回报,贝姆特城主和维烈宰相对这次出兵似乎并不热衷。以西城目前的情况,也不适宜大规模的行军,不过秋收后就难说了。”

  “那么,西部边防暂时没有危险?”蕾雪眼中闪过一道锐光。卡特会意地注视她:“谨慎起见,还是不要动那边的军队。”蕾雪心神不宁地拨弄空酒杯,低声道:“卡特,我不想瞒你,如今梅迪被东、西、中三城虎视耽耽,保存自身是势所难能,只有选择一方投靠。中西两城蛇鼠一窝,不用谈了。东城……罗兰城主也居心叵测,在他来捡便宜以前,我们必须平息这场叛乱,才有谈条件的资本。”

  “你想让我替换芙瑞尔?”卡特抓住重点,一脸不赞同。蕾雪无颜以对地闭上眼:“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我别无他法。戍边不能放松,圣殿骑士团——我们必须保留最后一点实力。索恩家的私兵还没动,会保护芙瑞尔。”

  “我明白了。”顿了顿,卡特缓和语气,“你是对的。”

  ※※※

  威斯莱岭西部边防——

  命令部下将传令兵带下去休息,芙瑞尔索恩捏着信纸,久久不语。见状,副官担心地问道:“阁下,战况不好吗?”

  “不,是调将令。”芙瑞尔表情平板,看不出喜怒,惟独语调泄露了一丝压抑的情绪。

  “调将!?怎么会选择这个时候!西匪还没完全撤退啊!”

  “不知道,上面的命令,我们只有服从。”芙瑞尔的回答更像说服自己,“费妮,这里就交给你了,卡特下午应该会到。”

  “啊,是…等等,阁下!您不带支部队去么?”

  “不用,我会先回家一趟。”

  芙瑞尔起身走出军帐,披风在半空划过决绝的弧度。

  ※※※

  叛军最初的推进速度不快,沿途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求救信如雪花片般飞到中央。因此,前去讨伐的正规军不得不选择速战速决。

  以梅莲可的立场,也必须亲手铲除这个她一手提拔的大将,重振威望。虽然她的下台不可避免,除蕾雪以外的高阶祭司已经把她视为希莉丝一派。这一仗打完,她手上恐怕也不会剩下多少兵力,没说话的份了。

  其实当机立断,她应该和女儿携起手来。但梅莲可想得更深远,这么做,等于是逼蕾雪派和东城合作,一旦冲突,南城会陷入更激烈的内乱,给百姓带来深重的苦难。所以她挑起这个艰巨的平叛任务,希望尽快让南城恢复有序的环境,才能在群敌环伺中站稳脚跟。

  因为蕾雪的保密功夫到家,她还不知道火鸟和苍穹军团正追着她的屁股后面赶过来。她得到的消息是这两支已经被强制遣返。为了避免猜忌,她也不能和希莉丝见面。

  招降文告已经发出,却没什么效果。凯伊用杀鸡儆猴的手段收拢军心,还成立了专门的执法队,军人又有服从上级的天性。看来只有在战场上取得胜利,才会有大规模轰散的情形出现。

  己军的士气不高,这一点凯伊也很清楚,所以他决定用数量优势和被南城上层忽视的仆兵来打这场仗。

  正规军经过扩充后有将近两万人,主力为装备精良的骑兵。他手下约莫四万余人,步兵为主,少量骑兵为辅,机动性不好,以逸待劳是最好的战法,再配合地利就能实现诱敌围歼。

  当然,梅莲可也不是笨蛋,但是种种状况限制了她的发挥。

  和东境类似,南城的地形多是平原,只有两块山区——北方的箭头山脉和抵挡西城军的威斯莱岭,以及靠东的一大片丘陵。双方的指挥官不约而同地把战场选在这里。

  中间是狭长的原野,四周是连绵的山岭,往东通往莫尔斯港,神佑河流经峡谷,把原野一分为二。正规军的参谋部预计敌人会在山道埋伏,毕竟到了平原地带,步兵即使人数占上风也难以阻挡骑兵。因此快马加鞭,要抢占这块要冲。

  可惜日也赶夜也赶,还是迟了一步。

  不过参谋部结合情报判断敌人只早到了半天,这么短的时间来不及做什么大的部署,魔法师也回报没有陷阱和埋伏的迹象。于是派出几股侦察骑兵,前锋保持警戒前进。

  远视术证实了敌军的确驻扎在谷内,也建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若非兵力不够,梅莲可真想派一支骑兵袭击敌人的后方,眼下只有硬碰硬,山谷的面积还足够一万五千名骑兵展开。

  前锋平安无事地通过了出口,却没有放松,依然严阵以待,同时掩护后面的主力。一半部队搭设浮桥来到河流的另一侧,摆出齐头并进的架势。

  不出所料,没多久,传来侦察骑兵被剿灭的消息。因为敌方魔法师屏蔽了视野,前锋指挥官只好派出两个骑兵小队。这一次很顺利,不但没被拦截还看清了敌人的阵地。三个轻步兵大队防守在这里。逃过箭雨,毫发无伤的骑兵小队回来报告。正好集结的队伍也排好了战斗阵形,缓缓推进。

  变生肘腋,伪装的草皮掀开,埋伏的弓箭手齐射羽箭。前排的士兵死伤惨重,后列虽然及时举高盾牌,还是免不了出血。各将领反应迅速,索性命令步兵全力突击,弓箭手掩护,两翼的骑兵配合。魔法师们也没闲着,一起朝木栅栏投射威力强又最简单的火球——只要打开缺口,大陆最强的枪骑兵——风骑士团足以踏平一切敌人。

  闷雷般的蹄声震动耳膜,宛如鸟翼展开的骑兵气势如虹,直扑敌军阵地;步兵也整齐地散开,在后方弓箭手的压制和白魔法师的加持下,付出远比第一轮小的伤亡冲到前沿。

  叛军总指挥一边命令强弩手反击,一边下令开启陷阱。

  脚下的土地一块接一块陷落,如恶意张开的大口,吞噬了惊惶的骑兵,顿时一片人仰马翻,惨叫哀号。叛军的魔法师也趁隙还击,火球光箭朝着缺口袭来,接着是掷斧和弩箭。仗着骑术精良勉强转向的骑兵不可避免地和中央的步兵挤成一团,成了强弩和弓箭最好的靶子。

  一时间,原本斗志高昂的正规军不断哀叫着倒下,鲜血染红了碧绿的草地。

  为了这次战斗,凯伊做了许多准备。仆兵最擅长制械和工事,那些精妙的陷阱就是他们辛苦建造,大量的弓弩和箭枝也是。尽管他们没什么战斗力,但弩这种东西操作简便,是人都会用,在近战中能发挥极大效果。

  反观正规军这边,虽然仆兵在长官的淫威下不得不服从,却明白叛军一旦失败,他们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自然偷工减料。

  “继续攻击!”身穿亮红色盔甲的梅莲可发令,“主力不动,后方警戒!”照目前的势头,后退只会造成更大的牺牲,哪怕重整队形,士气也馁了。还不如一鼓作气,冲过这片危险区域,横竖陷阱都露底了。

  正规军不愧是精锐,将领们很快调整了队伍,增援的步兵赶到,几台在后方压阵的远程武器也抬了过来。

  不是梅莲可太谨慎,敌军的数量是自己的两倍,完全可以分出部分兵力包挟。另一方面,她也要提防“友军”……

  其实这一仗梅莲可打得不错,战术运用娴熟,从头到尾没出啥纰漏,只是“在错误的地方打了一场错误的仗”。但她也是不得已,叛军可以拖,她不行。民间的压力,敌城的觊觎,还有内部的不稳都迫使她只有背水一战。

  密切配合的步兵和骑兵发动猛烈的攻势,损毁大半的阵地前杀声震天。

  凯伊冷静地下达撤退指示,退到第二线。敌人固然经不起耗,他也要留着老本。事实上,他人在战场,真正关注的却是动向可疑的“盟友”。刚刚传来消息,东城的海军至今也没登陆,正和莫尔斯港的显要交涉中。

  那老狐狸究竟在想什么?从港口到这里最快也要三天,到时战斗早结束了。我也不会留下等,直接挥军首府,安排的内应也会动手。难道他不是打着渔翁算盘,决定把宝全押在我身上?

  战局的变化让他无暇深思,风骑士团的速度很快,当然他的军队也不慢。立了大功的仆兵们从早就挖好的坑道后撤,留下断后的人倾倒火油,作为临别赠礼。上千枚火箭从远处飞来,将阵地化为一片火海。

  本来英勇杀敌的正规军被熊熊烈焰阻挡,哀声四起,浓烟更遮蔽了视界。因为位于下风处,后面的士兵也呛得连连咳嗽,睁不开眼。受到惊吓的马四散奔逃,不是甩下骑手就是践踏友军。祸不单行,灭顶之灾从天而降,即使是盲射,混乱中也造成不少死伤。

  等大火终于扑灭,只剩一万不到的正规军好不容易稳住阵脚,敌军早已逃得远远的,令人气结。

  梅莲可陷入两难的境地,经过上一轮打击,步兵几乎全军覆没,骑兵也损失了四千余人,而她们连敌人的影子也没摸到,严格说来是一败涂地。对方早有准备,再打一次只怕也是老样子,但是在没有战果的情形下撤退,要再动员就难了。

  她还算镇定,她麾下的将领们就气疯了。连面对悍勇的西城骑兵时,风骑士团也从未遭遇这样的惨败,纷纷请缨追敌。梅莲可难平众怒,只能叮嘱小心。

  这次正规军学乖了,先派出侦察骑兵来回奔驰,确定地下没有弄鬼后,才放心地率军冲锋。

  号角声响,五颜六色的魔法光芒在两军上空闪烁,飞箭如蝗,绽开一朵朵血花。密集的马蹄声震耳欲聋,洪亮的喊杀声直冲云霄。四个骑兵大队结成箭锋阵,势不可挡地冲向阵地后的叛军,可以想见木栅栏会像纸糊的一样被强健的战马撞得粉碎。

  虽然全部由女性组成,风骑士团的冲击力在大陆也是数一数二。曾有将同样强悍的西城骑兵一剖为二的辉煌战绩。所以,一旦接触到,叛军绝对是崩溃的下场。

  前提是接触到。

  身为南城的军人,凯伊自然清楚自家军队的弱点。北城的龙骑士姑且不论,目前只有西境军和东城军意识到弓箭的重要性。西城是由于森林稀少,无法出产优质弓箭,只能配备少量钢弓;而南城和东境大部分贵族至今还把骑射看成优雅的狩猎运动,视平民弓箭手为“低下的兵种”,不三不四的复合兵种更不用说。理所当然,南城就没有专门的弓骑兵,甚至轻骑也不装备短弓。

  而且,端着五米长的骑枪,也腾不出手来射箭。

  叛军这边就不同了,暴雨般的箭矢呼啸着落进敌军的阵营,勇猛的骑士齐刷刷坠马,失去主人的坐骑慌乱奔跑。血液飞溅,生命消亡,一片地狱景象。少量的弓箭手和法师根本无法挽回颓势,只有单方面挨打的份。

  考虑到之前敌人会喊话,凯伊在一线配置的是自己的心腹和忠心耿耿的仆兵,等结下深仇大恨以后,再让主力上场。果然敌军来势汹汹。而在死亡的威胁下,原本军心不稳的士兵们也杀红了眼,只管!后列也卯足了劲投出标枪和掷斧,反正把敌人全歼了,还能捡回来。

  在连续的血光和惨叫声中,南城的精锐倒在这片山谷里,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大势已去!梅莲可情不自禁地握紧缰绳。继灰水河的败仗,相同的苦水再次涨满胸腔,她勉强定了定神,用干涩的声音道:“撤退,前军断后……”

  一言未毕,后方又生变故。敌军的骑兵果然杀了个回马枪,守在辎重周围的部队苦苦抵抗。前后都被堵,梅莲可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后撤。

  就这么短短的耽搁,敌人已经潮水般涌了过来。重装步兵手持大盾和长枪,负责推挤被射得七零八落的散兵;弓弩手配合。另一边的骑兵更快,她们清一色轻骑,先射弩箭,再挥舞长柄战刀砍杀乱了阵形的敌人。只一会儿工夫,混乱和杀戮就逼近了南城城主。

  她身边只有两百名近卫队,虽然个个奋勇善战,却挡不住敌人疯狂的攻势,一批接一批倒下。眼看自己将要被宰鸡一样杀掉,梅莲可又是悲愤又是焦躁,只想叫敌方的指挥官出来一对一地决斗。

  这时,一个挡在她面前的护卫被刺穿胸膛,口吐鲜血,挤出微弱的遗言:“请……铲除叛徒,大人。”

  “够了……”梅莲可还没发现自己流下了眼泪。

  砍翻那个凶手,她无畏地环视包围的叛军,全身爆发出与身份相当的魄力,喊道:“哪个敢要我的人头,尽管上来!”陷入狂热状态的女骑兵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清醒,露出羞惭之情,委决不下地对看。

  “保护大人!”残存的护卫立刻围住梅莲可,奋力突围。

  “拦住她们!”清朗的男声不但令众骑兵当头棒喝,也让梅莲可震了震。

  “想逃吗,大人?”凯伊在一队人马的簇拥下奔近,绽开嘲讽的笑容,“你可有面目回去?”

  “凯伊……”不顾近卫队长的阻拦,梅莲可拉转马首,湖蓝的双眸浮起悲痛、愤怒和困惑,“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背叛我?”收起讽笑,凯伊摇了摇头:“你是不会明白的。”端起鞍旁的长枪,他直指昔日的主君:“别废话了,来吧。”

  梅莲可毫不犹豫地拔出洗月刀,一踢马腹,迎接他的挑战。

  借助战马的动力,长枪的突刺声势惊人,梅莲可险险避开,佩刀反转,也以毫厘之差掠过凯伊的右肩。两人快速交换了位置,再次杀成一团。

  两把武器在空中交刺撞击,剑光闪闪,枪芒刺眼,卷起强烈的气流,吹得地上草叶纷飞。凯伊灵活地驱策坐骑,始终保持适当的攻击距离,一连串劈刺凌厉至极,逼得梅莲可连连后退,喘不过气来。

  旁观者们看得目不转睛,各捏一把冷汗,也暗暗惊骇:梅莲可明显落了下风。而此战之前,外界一直认为凯伊武艺不如芙瑞尔,头脑不如卡特,今后这评价要推翻了。

  当!终于,在百来回合,洗月刀被击飞,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枪尖挥出短促的弧线,利落地刺进盔甲的接缝处。

  与此同时,被决斗吸引了全部心神的敌我双方相继听到奇异的轰鸣,像是远雷,也像是地震。一人转过头,定睛看了片刻,瞪大眼:“那、那是……敌袭!”

  远处的地平线出现一条模糊的黑色线条,是支飞快接近的骑兵。

  仿佛感应到亲人的垂危,领头的红发少女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妈妈——”

  ※※※

  礼节性的寒暄后,代理城主蕾雪和身穿军服的使者虚伪地应酬,酒过三巡,渐渐沉不住气。

  “请问,罗兰城主现到了何处?”

  “大人吩咐,不得贸然介入这场内乱,以免贵城误会。”使者一派谦和的浅笑,配上干练的仪表,毫无官僚气息,十足的军人典范,“事实上,我这次来,就是征求您的同意。”蕾雪心不在焉地转动酒杯,两眼直视他,语气变得严厉:“老实说,罗兰城主和两位军团长一样,是有点冒失了,毕竟我城并未求援。”

  “不,我城是得到奥黛露城主的授意,师出有名。已故的米利亚坦城主曾和梅莲可城主有过同盟约定,身为埃特拉的全权代理人,城主大人完全有义务协助扫荡那些为祸贵城的可恶乱党!”说着,使者恭恭敬敬地递出一份扎着红绸带的羊皮纸卷。显然没料到这一招,蕾雪呆了一会儿,才愣愣接过。

  面无表情地看完,她默默卷起羊皮纸,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也没理由拒绝,只是……不知罗兰城主赶得上吗?大人前些时日就出发了。”

  “请放心,我军已由南部开赴战场。”

  “南部?”蕾雪再次怔住。使者露出礼貌的微笑:“南部的弗林港啊。”

  “……我都忘了。”压抑震惊的情绪,蕾雪回以倾世的笑靥,随即换上坚毅的神情,将纸卷往桌上一放,“那么,就委托贵城将那帮害虫一并除去,我军也会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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